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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八篇

第一篇 破地狱

楔子

民国三十年,从江西来了一班野道士。

师徒三人在各处荒祠野庙里落脚,不打醮、不画符、不算卦、不扶乩,专给人做白事超度。就是这么一班来路不明、没有根基的野道士,不到半年就在江淮一带的沦陷区闯出了名声,只因他们有一手独门灵术——破地狱。

所谓破地狱,顾名思义就是帮新死的亡魂打破地狱的边界。东南西北四方形式各异,但核心步骤大抵相同,在灵堂中结坛焚表,在法坛边缘置几枚瓦片,施术者一边舞剑一边唱经,待唱经完毕后,回身拿手中铁剑用力把瓦片击碎,象征着地狱的铁壁被击破,亡灵飞升天堂。这本是日常入门的道术,别说正一、全真有传承的道士,就是乡间的神汉、乩童、喃呒佬(一种由正一道衍生出的民间信仰神职人员,至今在两广、港澳一带仍有很大影响。)都能照猫画虎地熟练操作。

而这三个道士能凭借这样平常的道术成名立蔓儿,是因为他们的「破地狱」有三处与别的道士不同,令人咋舌称奇。

头一奇,这班江西道士做法事时不烧冥钱锡箔,不烧经衣纸扎,焚化黄表之后只烧战前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真钱。别说草纸切的冥钱,就是市面上通用的汪伪中储券、日本军票都不烧。

这二一奇,烧完纸钱,跳完禹步法事时,手上的桃木剑不碰瓦片,两三步之外隔空一击便能将瓦片破得粉碎。

三一奇,头七回魂夜里,亡人一定会入主家老爷、太太的梦,或是交代遗言后事,或是讨要过冬衣物,无一不爽。因这三件奇处,皖东、苏西各县的大户家里有人去世都会出高价请他们来作法,一来是求一个厚葬久丧的孝名,二来久居乡间的大户老爷们也想自己开开眼界。

慎县曹大户家年过耄耋的老太太寿终正寝。曹大户自幼读孔孟书,原本不信佛道,在乡贤故旧的反复劝说下,才不情愿地花重金请这班江西道士来作法超度。谁想到,这场原本敲锣打鼓的喜丧,却因这班道士引出了一场骇人的惊天命案。

八斗

慎县首富曹大户家一向以曹子建的苗裔自居,家里的楹联匾额从来不写什么「慈孝友悌」「耕读传家」之类的烂俗字句,一进二门就能看到匾额上砖雕着的四个魏碑大字——才高八斗。

曹大户虽然在前清没得过什么功名,但一直捧着自己「才高八斗」的祖宗牌位自视清高。别家私塾开蒙都是从「天地玄黄」「赵钱孙李」开始,他偏要在启蒙时教子侄佶屈聱牙的《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像他这样的人连寻常的书生、秀才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用说乡间装神弄鬼的游僧野道。从不供养佛道的他,可以说是愚昧迷信乡间的一股唯物主义无神论清流。

曹大户平时就爱摇头晃脑地背两句「子不语乱力怪神」「未知生焉知死」,拿至圣先师弹压乡间的迷信淫祀。就算在老太太发丧这件事上,面对劝他请道士的亲族乡贤,他也搬出自己那套孔孟大道,坚决不从。

可在乡民们看来,他们不懂孔老二说了什么道理,更不懂曹大户摇头晃脑背的那些四书五经,只知道不请僧道给老母亲超度念经,就是十恶不赦的大不孝。

乡民的铄金众口,没说动曹大户,却惊动了曹大户在南京做大官的小娘舅。他小舅是南京汪精卫手下情报机关 76 号的大特务,接到电话听说从小照顾他的大姐去世就十分悲痛,想要连夜回乡奔丧,可偏偏当天南京出了大案,有军统的人策划要抢汪伪的中央银行,负责金融安全的他,就被汪先生强行留在南京办案。本来脱不开身给姐姐送葬就十分恼火,又被人告知外甥不给姐姐请僧道超度,更是怒不可遏,立即给曹大户家拨通电话。

曹大户接了电话,还没来得及问候请安,就听电话里厉声骂道:「我弄你家祖宗十八代。」「舅舅。」还没等曹大户说话,对方又是一阵怒骂:「吾家姐当年是何等样的好姑娘!要身材有身材,要人才有人才,就是南京、上海也有那有钱、有势的人家来聘。你那个考了半辈子连秀才都没中一个的死鬼爸爸来提亲,你外公本就是不答应的,是你爸爸日日到我家磕头,死缠烂打,求得你外婆软了心才答应把吾家姐下嫁给你家。可怜我家姐含辛茹苦、忍饥受冻,在你家熬了半辈子,我时常想想就心疼得不行。现在倒好,老了老了,你连给她超度的和尚、道士都舍不得请,是要让你娘老子做孤魂野鬼吗?你哪里就那么缺钱?我存放在你那里那些积蓄,你都败光了吗?」

曹大户答:「舅舅的积蓄一直在生息,未曾动过,未曾动过。」不容曹大户分辩,他娘舅接着骂:「枉你妈从小那么疼你,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惯子不孝了!等我这边公事办完了,就回去枪毙你个孽障。」曹大户听完,只是诺诺,连粗气都不敢出。

被舅舅一顿劈头盖脸严词训斥之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曹大户也怂了起来,心中想:「我那小舅舅在老家时就是出了名的爱打人、暴脾气,现在走仕途又当上了杀人不犯法的大特务,他那句枪毙可说是气话,但依他的脾气,若等回到家里仍气不过,一枪崩了我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曹大户不禁打了个冷战,立马吩咐底下人去请近来声名鹊起的江西道士。

这一请不要紧,差点摧毁了曹大户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

曹大户家的长工怕耽误了老太太的出殡大事,一大清早就上路去临县,连跑带颠走了三个时辰才见到江西道士。不到半个时辰,长工在临县那边气还没喘匀,老道士就从临县到了曹大户家里,一身天青的鹤氅道袍没沾半点泥水浮尘,霜髯下的口鼻连一声粗气都不曾喘。太阳快要落山时,背着镲钹法器的两个徒弟和长工才赶回家。

无知乡民对此众口纷纭,有人说道士和孙猴子一样会腾云驾雾,还有人说道士跟土行孙一样会遁地而行,在扬州城里听过《水浒》评话的老人则定论说:「你们懂什么,道长跟神行太保戴宗一样,是贴了神符甲马,所以能日行千里。」

曹大户对老道的神速还是有些惊诧的,他平日里套车都要走一个时辰的路程,老道步行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心里虽然惊诧不已,但他嘴上却还不肯对乱力怪神松口赞叹,只拿出东家老爷的派头来对庄户们说教:「哪有什么甲马?老道多半是搭了别人的马车才到这里来的。」

与本地走街串巷唱八仙、卖财神的土道士全然不同,江西老道华阳巾下一头如古人般的油亮髻发一丝不乱,举止坐卧的行动羽衣翩跹,络腮的胡须银亮柔顺,一副得道真人的道骨仙风。

到了曹家后,老道没有拖长声唱颂「无量天尊」,也没有乱甩拂尘装神弄鬼,而是耐心地欠身稽首与曹家亲属一一道了「节哀」,这些平易近人的举动赢得了原本对佛道极为反感的曹大户的一丝好感。一番寒暄过后,老道单刀直入地开始吩咐主家去购置好结坛用的一应用具,指挥下人按规矩搭建灵堂、法坛,准备到一半,老道的两个徒弟也背着行李赶到了曹大户家。

老道的两个徒弟都穿着棉布道袍,一个徒弟清瘦白净、眉清目秀,背后背着书笈,身上还挂着红布包着的镲钹乐器,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滴溜溜地乱转四处看,老道呼他作「云鹤」。另一个高大黝黑的徒弟无精打采地提着药笥,身后还背着一把桃木的宝剑,老道唤他作「梦蝶」。

曹大户招呼师徒三人。

老道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坐在堂屋里如泰山般岿然不动,指挥徒弟、下人,把一切安排得从容裕如。

两个徒弟卸下身上的书笈药笥,清瘦白净的那个很会来事,机灵地拿出法事所用一应法器摆在法坛前的供桌上,解下黑大个背后的桃木剑递到师父手里,一整套准备干练利落。黑大个「梦蝶」则径自坐在一旁,褪去镲钹上包着的红布,轻轻擦弄试音。

无常

旧社会的农村,人们的娱乐生活极其匮乏,一年请一次的戏班大概相当于现在的音乐节,鲁迅先生在《社戏》里就讲了那么一次「鲁镇音乐节」。平时看道士破地狱、听和尚放焰口基本就是 3D 电影般的视觉享受,更何况这是远近闻名显了神迹的江西道长?这大概相当于贺岁 3D 大片首映式级别的盛会了吧。灵堂外人满为患,灵堂里更是跪满了原本不用跪整夜的远房旁支,灵堂内外熙熙攘攘全无一点儿做白事的样子。

老道拿出纸笔,龙飞凤舞地用朱砂写好几张黄表,只抬手一挥,黄表就飞到法坛正中央,在半悬空处燃烧了起来,法事正式开始。灵堂内外非但没有一点儿要肃静下来的样子,坛下众人看到他空手烧黄表的法术反倒沸腾了起来。

突然,黑大个梦蝶「咣」的一声狠狠地敲了一下手里的大锣,县里请来的唢呐师傅一时没反应过来,慢了半拍后唢呐跟着镲钹的节奏怆然响起。大戏开始了。

老道似乎念念有词地迈起了莲花步,灵堂外的夕阳缓缓西下,舞步围绕着燃烧的黄表,火光明灭、忽暗忽明。老道又潇洒地一挥,交行、央行发行的绿法币节节高,三层开花满天飘。随着黑大个徒弟梦蝶用力一击,手中的大钹「咣」的一声振聋发聩,老道一口生油喷出,燃烧的黄表变作了一团火焰,空中飞舞的钞票全数「哗」的一声被引燃,漫天的法币一面飞舞旋转,一面沿着油墨的纹路缓缓燃烧,那场景比烟花更绚烂,比火焰更持久。

这一幕,灵堂下跪的孝子贤孙们都看花了眼,目不转睛,一动不动。而老道边跳边想的则是,交行的印钞纸质量真是好啊,透过震天响的钹声仿佛都能感受到纸币上的油墨在燃烧时劈啪作响。

老道一边跳一边挥洒着钞票,瘦小的徒弟云鹤口中宣唱着引路的经文,手从一个斗中抓出豆子砸向看呆了的孝子贤孙们,催促他们继续不断磕头跪拜。孝子贤孙们咚咚的磕头声既像是在给神秘的仪式礼拜,又像是在给这场精彩的烟花秀喝彩。

老道给梦蝶使了一个颜色,让梦蝶点了鞭炮。鞭炮声噼里啪啦一响,老道猛地一回身,手中桃木剑只凭空一击,一步之外的瓦当「咔嚓」一声,裂成两半,让人震耳欲聋的锣钹声戛然而止。老道法袍大袖一震,漫天的纸币灰烬簌簌落下,尘埃落定。

灵堂下跪着的孝子贤孙们,连带灵堂外看热闹的闲人们都被震撼得呆若木鸡。其中最受震撼的就是曹大户,他老人家信了半辈子的「格物致知」唯物主义已经开始动摇,他咬紧牙关还强做不忿地想:「这老道的戏法变得也太逼真了吧?」

法事结束,老道让两个徒弟收拾法坛上的纸灰、瓦当,自己走下法坛往外走,灵堂内外的人都一拥而上围住他神仙长、道长短,老道低眉颔首并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主家曹大户面前一把扶起他,稽首行礼宽慰道:「您府上老太君我们已经送上去了,请节哀。」

曹大户忙道辛苦,老道又说:「老太太头七前还要在府上叨扰几天。」曹大户连声诺诺,吩咐人带老道等去客房安顿下来。

曹大户让人打扫出三间房,准备让老道一间,云鹤、梦蝶两个各一间。谁知大个子梦蝶不愿意自己一个人住,要求跟师兄云鹤一间,下人把这件事告诉曹大户,曹大户以为他们是平日习惯了同宿的,就让下人在云鹤房间中又铺了一床被褥让梦蝶睡。

求子

这个曹大户虽然家财万贯、良田千顷,但却有个终生的遗憾——膝下无子,只有亡妻给他留下的一个独女。虽快到天命之年了,老当益壮的曹大户仍夜夜轮流在几个姨太房中耕耘不懈,却一无所获。

见识了老道「破地狱」的神迹之后,曹大户几次三番地尝试向老道讨教养生术。说是养生术,其实曹大户真实想问的是「生儿子术」,这个唯物主义信徒曹大户事事都不信邪,唯独在生儿子这件事上执着于求神拜佛,从食补药补,到让姨太太们请送子观音,就差往女体里塞娘娘的神像了。

老道对求子之类似无钻研,曹大户追着问时他也总是敷衍以对,只跟他讲些灵修飞升的大道。倒是清瘦的徒弟云鹤总想接曹大户话茬,却被老道打断训斥,梦蝶则满脸木然地冷眼旁观。几次碰壁以后,曹大户尴尬无比,也就不再去自讨无趣。可巧,给曹大户的娘做完法事的第二天,县里伪县长家死了太太,来请老道做破地狱。伪警察开着汽车到曹大户家来接,老道定好了出殡吉日,吩咐安排下头七事宜,才带着打钹的粗壮徒弟梦蝶上了伪县长的车,去了县城,只留下清瘦的徒弟云鹤善后。

老道一走,原本就跃跃欲试的云鹤如鱼得水,日日给曹大户讲瑜伽、养丹的房中秘术,云鹤讲得口若悬河,曹大户听得如痴如醉。按照云鹤「法旨」抓药煎服吃了几日,加上云鹤的推拿点穴,曹大户的枯枝每天早晨竟也开始萌动起来,见效的曹大户更是将云鹤奉为神明。

除了曹大户来问道,三房姨太太听了消息也都派丫鬟拿着金银首饰来请「法旨」。老太太的白事早已被姨太太们忘在脑后,毕竟,生孩子才是曹家的头等大事,曹家的万贯家财,谁怀了小少爷就是谁的。

一向治家以严的曹大户,对这丧期里的乱象也不闻不问。曹大户想来:「如若曹家有后,吾家老娘泉下得知也会含笑吧。」

宫斗

曹大户有三房如夫人。二姨太原本是亡夫人的陪嫁丫头,后被收了房,现也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三姨太原是唱淮剧的戏子,曹大户因偏爱她唱《送京娘》时的一身粉装,力排众议花重金把她聘回家。时下最得宠的还是四姨太,她原本是河南乡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且是在开封上过学的新学生。因河南遭灾,逃难途中被人拐卖,才被曹大户捡了个漏。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大太太走了,二姨太整天一副主家奶奶的派头,将曹大户亡妻生的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携女自重。对下人动辄打骂不说,对三姨太、四姨太也常常颐指气使。四姨太进门时间短又是个小姑娘,多数时候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而江湖出身的三姨太却不怯她,二姨太爱拿三姨太的江湖出身羞辱她,常常没来由地来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三姨太被她骂了也不气、也不恼,嗑着瓜子用她慵懒的扬州调反讥「我们前世不修,这辈子做了无情的婊子、无义的戏子,可有的人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也不见她给哪个老爷做大太太,不也跟我们婊子一起给人做小的吗」,顶得二姨太面红耳赤。

三房姨太太势均力敌、三足鼎立:二姨太仗着故去大太太的余威与家政大权,三姨太一身江湖泼辣,四姨太年轻可爱独受曹大户的专宠。

曹大姐(曹家唯一的闺女曹大姐)最开始无条件地跟二姨太站在同一战线上,常常在溺爱她的父亲面前百般维护自己的养母。可自从上了学校,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在戏班里待过的三姨太能给她梳头化妆,上过高中的四姨太能教她写字作画、补习功课,跟她两个小妈逐渐亲近起来,反而对那个一年四季只会劝她「穿秋衣」「套毛裤」的小脚养母二姨太十分叛逆。

云鹤开始给曹大户讲求子法后,三个姨太太也分别都派下人、丫鬟来找云鹤求生儿子的「法旨」「仙方」,云鹤收了二姨太和三姨太的东西,也都给了「仙方法旨」,单单没收四姨太的东西。看着其他两房的丫鬟又是抓药又是贴符,弄得风风火火,急得四姨太坐立不安。

曹大户虽然吃了云鹤的龙虎方子,吃得热火烧心,但在老太太丧期里他也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妾房们苟且,况且按照云鹤的法旨他要「清修」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有所成就。曹大户自己闭门不出,还把府上一应下人赶到外宅,怕他们扰了自己清修,内宅里只剩下他、云鹤和几房姨太。

一天两天见曹府上下晚上都闭门不出,没拿着云鹤「仙方法旨」急得不行的四姨太便壮起胆来,自己半夜里悄悄溜到客房里去找了云鹤。这一找,正中了云鹤的下怀。

传法

原来,这个云鹤一到曹家就开始四下观察人家女眷,心中意淫。他嫌二姨太年老色衰、三姨太虽然好看但总是一副冰冷泼辣的眼眉让人不敢接近,只有四姨太是个白嫩可爱的傻白甜良家少妇。老道留他一个人在曹家时他就喜出望外,打定主意要和她成奸。

他设计把曹大户留在房中清修,然后又只要二姨太、三姨太的东西,而单单不要四姨太的东西,就是为了把四姨太骗到自己的房里来。好一招欲擒故纵。

四姨太进了云鹤的房间,云鹤让丫头们都出去,自己两人独处,要「密授心法」。丫鬟一出去,云鹤就先问四姨太:「姨娘也是河南的吧?」听到乡音四姨太很是激动:「道长也是?」认个老乡之后,两人顿时亲近了许多,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四姨太,坐到了云鹤打坐的榻上。

四姨太假装嗔怒地问云鹤:「小道长好偏心!为什么生儿子的仙方法旨只教给她们,就不教我?」云鹤咧嘴一笑:「姨娘,佛渡有缘人,我早看出你我是有缘的同乡。教给她们的都是唬人的花招,真正管用的是我这里内丹,只等你这有缘人来,亲传给你。」四姨太听了欣喜若狂,只求他传授。

云鹤见吊起了她的胃口,却又开始装作闭目养神,任她如何央求也再不言语,只说:「时机未到。」四姨太看他说了一半又不愿传授了,十分着急,扑通一声就趴到地上,伏地磕起了响头直喊:「道长成全。」。云鹤扶她回榻上,对她说:「好,看你心诚,我就传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四姨太听了马上欣然点头:「别说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我都依。」云鹤看她答应了,才说:「好,你过来盘腿打坐,我传真气给你。」

云鹤哪里有什么内丹传她?只开了小周天,一股真阳灌入她体内,弄得她燥热无比。接着又试探性地说:「你这袄子也太厚,阻了我的真气。脱了吧。」四姨太正燥热得难受,就依他脱下了枣红的小袄。

过了一会儿云鹤又说:「病不讳医,你不用忌讳什么授受不亲。你把中衣也脱了吧,我看看内丹传了几成了?」四姨太羞得不敢说话,云鹤以为她默许了,就自己动手又脱去她的中衣。

中衣脱下,小衣里一对白兔已经若隐若现。看那四姨太脸上一阵阵潮红,云鹤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一个猛虎扑食就压了上去。那四姨太拼死反抗,却也不喊、不闹,推他的手没一会儿竟在他背后紧紧抱住了。

原本正值好年华的四姨太,还要和两位姨太雨露均沾,常常就感慨命运不公,最好的年纪连最基本的性生活都享受不到。如果说第一次是云鹤施术诱奸,那么后面几次四姨太就已经是半推半就地在需索了。云鹤跟着老道,被迫恪守清规,也早已忍得不行。两人干柴烈火,狠狠地弄了几次。

此后两天,云鹤白天给曹大户讲法,一大套阴阳交融、水火既济,天花乱坠地讲得曹大户如痴如醉,晚上给曹大户与大姨太、二姨太煎的「仙方」里分别都重重地加上几把郁金、苦参、千金藤之类安眠的药材,几个人一沾床就睡死过去。晚上等四姨太跑到自己房中鬼混。一连几天,云鹤还没解馋,四姨太也没被喂饱。

这一日,云鹤给他们讲完法,灌完药,照例等四姨太来找他。但云鹤那天白天给曹大户抓壮阳药时为了试火候,多尝了两口,这时起了功效。一时等不到四姨太来,他竟色胆包天地跑到四姨太房中。四姨太正在房中梳洗要去找他,一看他来了,十分惊喜。换了个场景,两人都格外兴奋。两人这边正在好处,窗外突然「砰」一声响,吓得云鹤顿时缩了起来,胡乱扯上道袍,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往门外走。只听外面一阵跑步声音,推开门时已没有人了,只有一本中学的「算术」教材落在地上。

云鹤捡起书来,赶紧又关上房门,把书拿给四姨太看,四姨太一看大惊失色,对云鹤说:「冤家,这可要了命了。这是大姐的课本,想是来让我给讲题目的!」云鹤也大惊失色,自己为了和四姨太苟且,千般算计,先唆使曹大户把下人老妈都赶出后宅,又巧妙地给曹大户和二姨太、三姨太灌药让他们睡死过去,以为万无一失,可唯独忘了这个学校放假才回家住的曹大姐。

一想到曹大姐撞破了他二人奸情,四姨太自知大事不好,吓得就要放声哭。云鹤赶紧捂住她的嘴,怕她动静太大把下人招来。云鹤对她说:「你别慌,我自有办法拆解。我现在得赶紧回房,防止那曹大姐招人过来。你且记住,今晚的事明天谁问起来都咬死否认。我保你无事!」说罢就把四姨太丢在床上,自己迅速穿好衣服,逃回房中。

曹大姐

云鹤离开四姨太房间,立即回到自己房中,把从曹家骗来的金银、首饰、钞票都装进包裹,准备连夜潜逃,留四姨太一个人在这里浸猪笼。谁知他还没走到曹家大院的墙下面,就看见墙外面灯火通明,轰隆轰隆地过日本人的兵车,沿路都是持枪站岗的伪军,心说不好,这时候要是翻出去,肯定要成了伪军的活靶子。正在犹豫时,曹家宅里各屋也都被日本兵车惊醒,点起了灯,吓得他赶紧又跑回房间。日本兵车过了一整夜,直到清早才全部通过。云鹤的夜逃计划也被中断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曹大姐今年十二岁,在县城的学校里上高小,每周五放学就背着书包从县城回来,在家好吃好喝两天,周日再回县城。这日,曹大姐从县城步行回到家也是八九点光景了,一进家门就去丫鬟们的房里找贴身丫鬟陪她睡觉,丫鬟说:「老爷在清修,不让我们进去内宅。」弄得她莫名其妙,百无聊赖就拿着「算术」课本去找四姨太,借着问题目的名儿,想去跟四姨太八卦学校里的事儿。

走到门口还没等敲门,就听到里面四姨太「嗯、啊」的呻吟,床儿「吱吱咋咋」作响。她虽然年纪小,还没尽明白大人的事,但她却记得他爸的打。之前就是跟着丫鬟在姨太太窗底下听窗根儿,被她达(爸)逮住,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跟着她偷听的丫鬟也被打个半死。这一听到里面「嗯、啊、吱、呀」以为她达(爸)又在里面和四姨太玩耍,就想起了当时几个耳光的疼,转身就要走。

手一忙,脚一乱,曹大姐跌了个大马趴,「算术」课本也跌扔出去。她刚要去捡,就听见里面「嗯、啊、吱、呀」声音停了,响了脚步声音,她以为是她爸又要出来打她,书也顾不上捡,就往回跑。曹大姐跑回房中,惊魂未定,后悔得要死,知道这书如果被她达(爸)捡了去,这顿打还是跑不掉的。

其实曹大姐根本不知道房里和四姨太「嗯、啊、吱、呀」的是云鹤,甚至都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完全是四姨太和云鹤两人做贼心虚。

第二天一早曹大姐就装病不去吃早饭,曹大户问伺候曹大姐的丫鬟:「小姐怎么了?」丫鬟按照曹大姐的吩咐说:「可能昨晚功课做太迟了,感了风寒,有点发热。」曹大户原本吃云鹤的龙虎药吃得就邪火难耐,加上又心疼自己独生的女儿,一脚就把那丫鬟踹倒在地上:「混账,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什么不给她加衣?」

云鹤看他还要下手打,连忙拉住他劝:「东家息怒,东家息怒。」曹大户见自己奉若神明的小道长都发话了,才收了手,这一脚许是踢得太用力,他自己坐下都喘了几口气。喘匀了气,他又央着云鹤去给自己女儿瞧病。云鹤心里虽然做贼心虚,怕曹大姐当场对质,指破了他的奸情,但是又不好驳曹大户的面子,就依着曹大户去给她瞧。

曹大姐原本没病装病的,听说他爸要来,倒快吓出病来了。云鹤去摸她额头,她只怕云鹤摸出来她是装病,躲着不让他摸。云鹤不知实情,以为是曹大姐认出了自己,更加害怕了。他怕曹大姐当场指认他与四姨太的奸情,急忙对曹大户说:「小姐只是受了点风寒,我给她煎点药吃了,静养两天就好了,咱们就别在这里打扰了。」边说边推着曹大户,把曹大户哄回房中给他讲法。

他嘴里讲着玉女妙法,心里却一直计划着晚上逃跑。当天他给曹大户及两位姨太煎的药里,狠狠地加了些安神催眠的药,确保自己能成功出逃。给曹大姐煎的药里,甚至微量地加了些川乌、川贝,甘草、芫花几味药性相反的药,确保她一直处于毒发状态瘫在床上,不会下床来指认自己。

一入夜,云鹤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往哪里跑。他心里合计着:「牛鼻子老道那里不能去了,他们两个要知道我在这里破了清规与东家姨太太勾搭成奸,肯定是不饶人的。往东去南京,往南去上海也不行,曹大户说他小舅是 76 号的特务,抓我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往西,重庆更不能去了……往北走吧,往西北去延安也行,往东北去满洲也行,路过河南老家,还能回家看看。老家不知道还有谁在……」

云鹤一边紧紧衣带准备翻院墙逃出去,一边嘀咕着自己的河南老家:「河南、河南,回了河南,卖膏药、扎针,一样过日子。」心里念着、念着,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一拍手喜道:「有了!不用跑了!」

这正是:

衣冠楚楚小道童,破戒骗财做淫虫。

狐疑败露生杀意,狠毒恶向胆边生。

忘川

自从跟云鹤学了法之后,曹大户每晚都睡得异常的香,而且每天早起醒来,已过天命的他竟像十七八的小伙子一样有晨勃。看着自己那话儿雄风重振、枯树发芽,曹大户更是满嘴感慨「道法玄妙、道法玄妙」,日渐将云鹤奉若神明,对他言听计从。

每日曹大户用完早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云鹤那里听他讲法。可这日进了云鹤的房,等云鹤开讲,可等了半天他也不讲法,只一味地唉声叹气。曹大户等得心急就主动问他:「是不是下人们哪里伺候得不周?还是给您做的饭菜不可口?」云鹤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东家,您这内丹,经我们这几日修炼,已成就了七八分了,依我的方法练下去,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大成就了。只是……唉。」说到一半又叹了一口气。

曹大户赶紧追问:「只是什么?」云鹤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这阴阳大道是要内外兼修的,内里这一层身体内养元炼气虽已成就大半。可还有外面一层大功未毕。」曹大户忙问:「敢问道长说的外面是指?」云鹤答道:「内指的是你的内丹修行,外则指的是你做的功德。你久不生子,就是因为小少爷投胎路上迷了路。我白天给你讲法,晚上回去也未曾安眠,夜夜下阴山去给你那令郎、公子、大少爷带路,带他投胎到你这里来。」

云鹤抬头看看,曹大户正目不转睛地听,应是被自己唬住了,就接着说:「从黄泉到忘川要走七七四十九日,虽然已经走了几日,可明日给你家老太太做完头七,我就要回去复师命。只怕没时间再给他带路了,后面的路走不走得出来,就要靠他自己了。可惜啊,就差一步了啊。」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曹大户一听忙拱手作揖:「请道长一定成全,可否跟老道长告了假,在此多留几天再回去。」云鹤摇头:「我师父是发愿慈航济世的大真人,马上就要去云游了。难啊。」

曹大户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宝贝儿子在投胎路上迷了路,能给他引路的道长又要走,顿时心生绝望,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求求道长成全我们,要多少钱我都出。求道长成全。」扑通扑通直磕头。云鹤看他已经上钩,扶起他说:「东家不用着急。我老家河南,有一种妙法,能破解这件事,就要看东家舍不舍得了。」曹大户以为他要钱,赶紧说:「舍得,舍得,道长要多少钱都好说。」云鹤摇摇头:「无量天尊,东家,不要动不动就说钱,我们出家人是要度人的,要那许多钱做什么?这法子不要钱,是要你家小姐受点小罪。」

一听关系到自己的心肝小女儿,原本兴致勃勃的曹大户,顿时又含糊了起来:「唔。要小女做什么呢?」云鹤看他有些犹豫,放缓了语气说:「东家别怕,只需你家小姐吃着安神的药,待她睡去,用红绸裹上,我给你家小姐施针,把她的灵魂放出去。小姐跟少爷是至亲的骨肉,七魂六魄是相连着的,灵魂出了窍自能把少爷带回来。」

「唔,施针,道长说施针,想是跟医馆的针灸一样?」云鹤摇头说:「他们的针扎得太浅,只是入穴的,我们的针要扎进脉里,要整根扎进的。」曹大户听他说要往肉里扎针,舌头都吓出来了。「啊?往肉里扎钢针?那还了得!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唔,不可,断是不可的。」

云鹤见他直摆手,回绝得很是坚决,也就不再陈说,故作无奈似的摇头笑笑,也不再给他讲法。低头喝了一口茶,跟曹大户把今晚头七要用的一应物品确认一遍,在确认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打了个稽手,就径自回房去了。

回魂

所谓破地狱,只是道教超度仪式的第一步。顾名思义这一步只是打开地狱的边界,把亡魂从地狱中解脱出来。传说在这之后灵魂能够在世间游荡七天,看看自己还担心着的人,看看自己生前未看完的世界,了却自己最后的心愿。等到这七天的最后一天,灵魂结束游荡回到家中,再进行仪式的第二部分,也就是所谓的头七。

相对于破地狱,头七的法事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上天台也叫上天梯,核心仪式就是给亡人送去通往天堂的媒介,仙鹤、梯子、台阶……只要能通往天堂,什么都行。民间会有专门的纸扎匠做这些东西,且做得十分精美真实。

因为仪式简单,纸扎自己就能烧,所以平常人家做头七,都不再另请道士,一般是拜托破地狱时请的道士把头七要用的东西安排好,头七当天自己在家里烧天梯就好。但云鹤他们的仪轨比较独特,头七白天烧纸扎也是由他们主持,跟破地狱一样,也有烧钱、唱经等仪式,最独特的是烧完天梯之后还会让云鹤给主家老爷讲经。

当日,云鹤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仪式。唯一有些反常的是老道走时让曹大户准备了几万块法币给云鹤今天烧,可云鹤虽然收下了曹大户的几万法币,但烧的却是黄纸。曹家的人虽然发现了这点,但没人点破。

仪式顺利地进行完毕,宴请了近支亲友以后,云鹤才到曹大户房中给他讲法。上半夜给他讲法,把曹大户哄睡着之后,云鹤没回房,径直走到四姨太房间,经过上次的事以后,云鹤也不敢再太恣意妄为,两人见面也只悄悄拥抱一下。

云鹤对四姨太说:「明日给他家女儿扎针,我在外厅做法时,把他们都留在外面跪着,你趁乱把他内宅藏的细软、金银全都收起来,等天一黑我带你回河南。」四姨太听了一惊,问他:「他不是不让你扎吗?」云鹤答:「我自有办法。」说罢亲了个嘴,云鹤就说:「我走了,明日依计行事。」四姨太不依,一把抱住他说:「好哥哥,我害怕。」云鹤不得已,只好又留下安慰了她一会儿。半晌把她哄睡觉了,云鹤才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中。

一夜无话。

托梦

曹大户一觉醒来,疯了似的要找云鹤。云鹤一早就起来,未卜先知地等着曹大户来,百无聊赖。听到曹大户脚步声音渐近,他又缩回被子里装睡。曹大户只穿着中衣就冲进了房间,急急忙忙叫:「道长你快起来。」他才故作慵懒似的眯着眼说:「东家,你别催了。东西我昨晚都收拾好了,我马上就走。」曹大户打断他说:「道长,你这说的哪里话?不是让你走,是让你扎针,给犬女扎针。」

云鹤问他:「东家你不是不让扎吗?」曹大户激动得连整话都说不出,只一个劲儿地说:「扎!扎!」

二姨太、三姨太和一班下人得了信,就来拦着曹大户,问他为什么改了主意。曹大户情绪仍很激动,叫嚷着说:「托梦了,说扎!」众人没听明白,身手矫捷的三姨太上前一把抓住他追问:「托梦?什么梦?」曹大户喝了茶稳了稳心神这才娓娓道来。开头讲到过,这班江西道士做的破地狱有三奇:头一奇,不烧黄纸烧法币;二一奇,木剑隔空碎瓦当;三一奇就是,头七回魂夜里,亡人一定会入主家老爷的梦,或是交代遗言后事,或是讨要过冬衣物。

头七晚上,曹大户的娘也回魂托梦给他,不过没留什么遗言,更没要什么冬衣,而是一味地控诉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是要让老曹家绝了后吗?等我去了那边,哪里还有脸面去见你那死去的老子?」连哭带骂,弄的曹大户羞愧不已。接着他娘又问:「给我做法事的小道长愿意施法帮你送子,你为什么不愿意?」曹大户对道:「妈,他要往大姐身上扎钢针呀,家里只有大姐一个,我还指她招婿养老,有了三长两短如何使得?」他妈答道:「儿啊,儿啊,你好糊涂,道长们的神迹你都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还信不过?你放心让小道长施法,大可放心,我缓几日再上天,跟大姐一起走一遭,等她安全回来了我再升天。」曹大户连声答应,接着母子相拥而泣。曹大户梦中惊醒,袄子、褂子都顾不上穿,就火急火燎地冲到了云鹤房中,如此这般。

二姨太听完,赶紧闭目合十道:「老夫人保佑,老夫人保佑。」再不阻拦曹大户,而三姨太仍抓住曹大户胳膊劝阻说:「老天爷爷,钢针扎在人肉里,哪怕是不发金疮、不流血水,疼怕也疼死了!」

曹大户不耐烦地一把把她摔在地上:「贱人,你懂什么?道长那些神通你没看到吗?你信不过道长,我的亲老娘你还敢不信?」说完又狠狠踢了她几脚。二姨太也不去拉,袖着手酸不溜地劝道:「哎呀,打不得,老爷息怒。妹妹以前久在江湖上作艺,不懂这些家门里的规矩,您原谅点吧。」

云鹤见状,也恨三姨太多事,反倒拿起乔来:「哎呀,东家,听三姨娘的话,你们许是不愿意的。说什么疼都疼死了,倒像是我们出家人在害人似的。贫道担不起这骂名,不做也罢,不做也罢。」说着,就拿起床边已经收拾好的包袱行李,起身要走。

二姨太跨步上前紧紧把他拉住,曹大户忙道:「道长息怒,她不懂事,我来收拾她。」说着抓住三姨太又是一顿打。三姨太不愧是江湖出身,任他如何打,也不哭不喊、不躲不藏,只是冷着眼看着他。曹大户被她一双冷眼看得有些发毛,就让下人们打。云鹤见打得差不多了,怕出人命,就摆摆手对曹大户说:「好了,我们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为我打死了她,这罪业是不是还得算在我头上?」曹大户看云鹤消气了,这才吩咐下人停手,又吩咐他们把三姨太拖回房去。

扎针

云鹤故作矜持了一会儿,才不大情愿似的说:「我今日本是要回到师父身边复命的,看在你们心诚至此,贫道就勉为其难给你们做一场吧。」二姨太和曹大户赶紧千恩万谢地给他作揖打恭、端茶倒水。

云鹤拿茶漱了口,放下茶盅道:「从你家库里找出丈长的红绸子来给小姐包上。」云鹤给曹大姐煎的药里放了十八反的药材,几剂药吃完,她本就被毒得神志不清,几个下人三下五除二就用红绸子把她包了起来。

下面人弄好请云鹤来看,云鹤看罢点点头:「我要在你家正堂里开法坛,请上仙来给我们引路,你们家里的上上下下都得来法坛下跪迎。」除了被打得卧床不起的三姨太,剩下的人都聚齐到正堂屋。

云鹤简单地(布置了一天,还简单吗?)布置了一天法坛,就装模作样地开始点人,环视了一圈,用手里的桃木枝一指四姨太:「这个人前几日没吃我的药,我今天唱经她不许听,不能让孩子投胎投到她身上了。」

四姨太起身要走,曹大户一把拉住她。他心里本就最宠四姨太,想让四姨太给他生儿子的,「道长,让她听听又何妨?药可以今天开始吃嘛。」

云鹤连声道好,俯身把手里作法用的桃枝交到曹大户手里。「东家说的极是,小道自愧不如,这堂法事就由东家自己来做吧。」曹大户看他要撂挑子,只好作罢,任四姨太去了。

四姨太路过三姨太房间时还进去看了看,名为关心姐妹,实则是为了确认她不会干扰自己,看到三姨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疼得直哼哼,她才放心地去搜罗曹大户的金银细软。

四姨太被赶走了,云鹤法坛下面跪的二姨太心里可美开了花,她心想戏子被打得在床上养伤、侉子又被云鹤赶走,这胎孩子肯定是自己的了。心里虽美,但看身边曹大户满脸落寞,强忍着不敢稍露喜色。

一切安排停当,曹家上下都跪好了,云鹤便开始手舞足蹈地作法了。他嘴上唱着经,手上挥舞着桃枝,眼睛却始终盯着大吊钟看,心里盘算着四姨太有没有把曹家的金银细软都弄到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跳到太阳快落山才结束,下面跪的曹大户等人腿都快麻了。云鹤跳了一下午,坐着歇了好大一会儿,看曹大户等的腿也都活动过来了,就带着他们去了小姐房间。云鹤在床头上系了一个风铃,让丫鬟去拿来针,对曹大户说:「东家,我指定穴位,你来扎,你们血脉相通的扎才最好,心诚至灵。」

原来包着这层红绸,就是为了让人下手扎针时看不到活人,更容易下手,罪恶感会减少。可曹大户虽然被云鹤哄迷了心窍,但是一想到这里面是自己的亲生独女,如何也下不去手。

正当曹大户犹豫时,二姨太抓起针主动请缨道:「小神仙,我来!我是她亲娘的姑舅表妹,跟她也连血脉的。」云鹤看曹大户可能真的下不去手,就应允了,让二姨太来扎。平时一向以养母自居,处处关心照顾曹大姐的二姨太,此刻眼里放着可怖的凶光。

云鹤指着几处死穴,让二姨太下手扎,第一针、第二针扎下去,红绸里都还扭动几下,第三针、第四针扎下去,红绸就一动不动了。云鹤看扎得差不多了,便一拽身后的细丝,床帘上系的小铃铛叮铃铃响,对曹大户和二姨太等人说:「好了,小姐的魂魄已经出来了,我与小姐今晚下阴间去给小少爷引路。」曹大户等双手合十称谢。

云鹤又吩咐:「你们用晚饭时不用叫我,吃完后也都各自回房,不许出来走动,各房都准备好马桶,不许上茅房,一旦有风吹草动惊扰了我,别说小少爷,我跟小姐都回不来了!」这一席话唬得曹大户等心惊胆战,诺诺称是。

云鹤看他们面露恐慌之色,接着又宽慰道:「我是有分寸的,不会出事。明天这个时分,就大功告成了,你们准备好酒席,迎我们出关。再过不了十天半个月,你们俩的大胖儿子就能怀上了。」二姨太听了此话更是喜上眉梢,拜谢不止。

曹大户等按照云鹤指示,吃完晚饭就回房中,谁也没敢出来走动。一夜无话。

出关

第二天,二姨太和曹大户欢天喜地在外宅张罗了一大桌酒席。傍晚时分,曹大户带着下人们来迎接云鹤出关。

曹大户一行来到屋前,任凭敲门喊人均无人应答。让下人打开门,门内十分安静。曹大户怕惊扰了云鹤,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掀开床帘一看,云鹤不见踪影,只留下裹着红绸子的曹大姐在床上。

曹大户连忙抱住女儿,发现已经一点儿体温都没有,是冰凉的了。急忙招呼下人,一起抽开红绸,红绸抽展开来后,「咕隆隆」一个满身针眼的女尸滚到床里面,定睛一看,这女尸不是曹大姐,而是四姨太!

曹大户一看「啊呀」怪叫了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还没等下人去扶他,他又手指床下「娘呀」一声怪叫着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就往外跑。下人不明所以,也俯身往床下看,那床底下,竟是云鹤的死尸!

二姨太听到内宅骚动,赶忙进来看。只看到疯癫似的曹大户在院子里跑,扒开围观的下人,看到小姐房里床上床下两具死尸,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想起家中还有一位卧床的三姨太,这才慌张地去寻她商量,谁知三姨太并不在房中。召集下人去找,搜遍了内宅、外宅,也不见三姨太和曹大姐身影,家里的金银钞票也全都不见了。

经此一变,爱妾被针扎死,爱女不知去向,给自己老娘超度的道士也暴毙在家中闺房,金银细软也都不见了踪迹,原本还在美滋滋地等着抱儿子的曹大户一时受不了打击,加上云鹤日日给他灌的壮阳药,吃得他邪火攻心,一口气没顺过来,就疯了过去。

二姨太看他疯了,裹着剩余的家财让家里的厨子带着她跑去了上海。下人们见老爷疯了、太太跑了,也都把家具哄抢瓜分后各自跑反去了。曹大户同宗的堂兄、堂侄们打着赡恤的名义,霸占了他的房屋田产,然后又以治病为名,把他打发到了他上海小舅那里。上海小舅为什么要收留他?他又被小舅赶了出来,抱着小狗上街游荡。

当年坐拥千亩田产的曹大户整日里抱着家里的小狗上街,逢人就讲「啲是吾家伢、啲是吾家伢」。这好好的一家人,只因这一场迷信求子,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好不凄凉。

这正是:

世人皆痴生儿郎,有女孝敬又何妨?

鬼迷心窍信妖道,教你家破人又亡。

提篮桥

民国三十五年,上海提篮桥。

日本投降后,日本的特务机构梅机关还贼心不死,在南京、上海埋了不少「钉子」,也就是卧底,还在各地藏了些黄金、枪支,预备以后反攻时用。

梅机关的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却很骨感。梅机关前脚一撤,军统的接收人员后脚就到,信誓旦旦地给梅机关做过保证的汪伪特务就纷纷带着军统把这些黄金、军火挖了出来,作为投诚的资本。唯独只有一个姓计的老汉奸不肯交代。

这个计老头是汪伪 76 号里专门负责金融安全的专员,据线报,他经手的黄金是最多的。在信息闭塞的牢里,他听信一个荒谬的谣言说「日本和英、美已经谈和,中国和苏联结盟,马上三战就要爆发,日本人就要打回来了」,于是死活也不肯交代黄金的位置。

他一个快七十的老头还身有重病,不能打他,也不能饿他,他万一死了,黄金就成了迷案。他做了大半辈子特务,寻常的那些特务套路在他身上也不好用。他家里也没有亲人,也没法拿亲人来威胁他,军统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本来他提出要直接跟戴笠谈。戴笠知道他手上有货,也就答应了。可世事就怕一个巧字,戴笠在飞往南京的路上坠机,意外身亡。得知戴笠的死讯,计老头更坚信了「日本人已经打回来了」之说,嘴锁得更紧了,可笑至极。

太子蒋经国因为这件事对军统十分不满,于是派出自己的得力战将少校主任孟复明去搞定计老头。孟少校接了太子的密令,立刻从南京赶往上海。这孟少校不愧是建丰太子的手下,讲究实干、雷厉风行,一到上海谢绝了上海方面的一切接待,直奔提篮桥监狱提审计老头。

两个大兵把计老头带到,孟少校也不抬眼看他,就坐在桌前认真地读他的档案:「计相友,1880 年生,安徽省慎县人,1926 年在武汉入党。姐曹计相梅。」读到他的家庭关系,原本拧着眉毛无比严肃的孟少校突然「扑哧」笑了,冷不丁笑了一声倒把计老头吓了一跳。

孟少校拿出香烟点了一支,还亲切地给了计老头一支。孟少校俯身帮计老头把烟点上说:「老人家,咱俩可是够有缘的。」计老头接了他的烟本就受宠若惊,他这一句计老头就更蒙了。计相友迟疑地问道:「我与上峰素昧平生,何来有缘之说啊。」孟少校笑吟吟地转用安徽土话问计老头说:「吾讲个名字你望望你可晓得哦。」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仰天抬头吐了个烟圈道。

「你还记得有个人叫梦蝶?」

厨子

计相友迟疑了一阵,似乎蒙住了。

孟复明看他蒙了,又起身对他打了一个稽手,接着问他:「可想起来了?」

计相友倒抽了一口冷气,抬眼看着这个一身戎装的黑壮军官,满脸的难以置信。梦蝶、梦蝶,这个让他咬牙切齿、日思夜想的名字,他哪里会不记得?

五年前,曹大户的本家把曹大户送到计相友这里,计相友看到自己的疯外甥,先是震惊,然后是震怒。

姐姐死后,外甥成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如今被人弄得家破人亡,还疯了。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到自己头上?而且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贪出来的小百万块养老钱,尽都存在外甥那里,出了这事,也都打了水漂。震怒之下,他立刻安排人去查,要下面的人一定要抓住这班道士。

可这慎县的案子要查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 76 号也就是在上海到南京的狭长地带上横行霸道,稍微走远点到了安徽,就不那么管用了。要知道,那时的安徽地面上,山林里盘着重庆的救国军,村庄里踞着延安的游击队,只有各县的县城控制在日本宪兵队手里,可日本宪兵队他指使不动,也只有伪警察能听他的派遣指挥。

可就连伪警察对这位同乡兼上峰也是阳奉阴违,一直也没有给他什么建设性的帮助,只一味回信「已经挂牌立案,正全力处理」之类的托词,连从曹家逃出去的家人都没逮到一个。

给同样找老道办过法事的伪县长去电话了解情况,伪县长只推说不知道,再打县里的电话那边干脆就不接了。半个多月过去,案件查得毫无头绪。大特务头子查自己家的案子都是如此效率,汪伪内部机关办事之效率就可见一斑了。

正当调查陷入了僵局之时,恰巧有一位慎县同乡从家乡出来求事,拿钱四处请客,慎县在汪里面的高官权贵一共就那几个,请着请着就请到了计相友。老头看是生名字,本不想去的,但又想透过这个新来上海的同乡了解一下慎县的情况,问问他对几个道士的事是否知情。

谁知赴宴时,计相友还在跟人寒暄、尚没落座之时,请客的东家脸上变了颜色,撒腿就跑,计相友的扈从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他,问:「你跑什么?」那请客的人也不言语,当场被抓回 76 号严刑拷打一问,哎呀,你猜这人是谁?

他竟是曹家逃出来的厨子!

会乐里

曹大户家的厨子怎么会成了跑官运动的社交家呢?这还得从曹大户疯了之后说起。

曹大户疯了以后,小脚的二姨太让厨子带她到了上海。到了上海滩,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怯得很,就央着厨子给她找房子。

厨子办事极利索,没一日就说找好了房子带她去。搭车到了地方,有个小青年掏给厨子一把钱。她问:「这搞什么?」厨子说:「这是我上午订房子时给你垫的定金,现在退给我的。」说着指着一扇小门:「你先进去看看房子吧,我帮你卸行李。」给厨子钱的那个小年轻殷勤地搀着她的手,领她进了门。他两个这边一进门,厨子马上就从外面把门带上,拉着她的行李扬长而去。

二姨太不知道怎么回事,要回头看时,小年轻搀着她的手一换势,把她紧紧抓住,此后她再也没出过这扇门。原来,厨子把她卖到了会乐里最脏、最烂的野鸡堂子来了。这正是:

蛇蝎养母二姨娘,一朝眼红丧心狂。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厨子

厨子拿着卖二姨太的钱加上二姨太从家里带来那些钱,烂赌烂嫖了几天还有许多,烧得他心里难受。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厨子,竟然也做起了当政客老爷的梦来,于是请人写了几十张名帖,印了几十张名片,做了一套毛料制服,拿着钱四处拜慎县同乡,想在汪伪政府里面运作个官来做做。

厨子哪里想到官还没运动到,命先丢了一半,被计相友抓了个现成。抓到了厨子,计相友这才全面地掌握了老道一行人的事。从老道破地狱到云鹤扎针,其中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两个小道士的道号「云鹤」「梦蝶」以及梦蝶和老道的体貌特征。除了死了的云鹤,梦蝶和老道成了破案的关键。

无名无姓无道号的老道无从抓起,计相友便整天嘴里念叨「梦蝶」,派人挨个道观去查,手下的小特务抓了一堆叫「梦蝶」的道士,但不是太瘦就是太小,就唯独没有黑大个。

之后,随着日军在战场上越来越吃力,76 号在沦陷区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本职工作都力有不逮,计相友查「梦蝶案」的私活儿也自然就被搁置了。虽然没再发力查过这个案子,但「梦蝶」这两个字,始终都在计相友心头萦绕着。

计相友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念叨了多年的「梦蝶」竟然就站在面前,而且还是审问自己的军统官员。

建丰

孟复明原是上海交通大学的高才生,愤慨于九一八以来日本侵略的猖獗,弃笔从戎参加了军统的青浦培训班。

毕业后屡建奇功,没两年就升为上尉组长。但孟复明原籍安徽巢县,在蒋中正和戴笠的浙江同乡大行其道的军统内部,屡遭排挤。

正在郁郁不得志之时,他突然被太子建丰召见,要请他去公馆吃晚宴。太子意外地平易近人,对他一番嘘寒问暖,对他在军统中的遭遇也表达了不平。感动得孟复明几乎涕泗横流。太子话中的大意是「戴雨农该枪毙,该换你孟复明」,孟复明嘴上替老师开解「戴局长也有他的难处」,心里却深感太子知遇之恩,心花怒放。

在客厅里,太子一直在跟他说生活、工作上的事,对战事、国事只口不提。到了傍晚招呼他用餐,太子才开始讲起了国事,且讲的不是军事也不是情报,而是与孟复明不相干的金融。

「政府在撤退过程中,在南京、上海的各大银行中留下了大笔的法币。日本人和汪逆用这些法币,到咱们这边来买宝贵的战备给养与英美援助。」蒋经国边说边叹气,「尝到了甜头的日本人甚至开始印制可以乱真的法币伪钞,极大地干扰了咱们的金融安全,英美友邦对此也非常不满。」

讲完了这些,建丰放下筷子,一声叹息:「难呀!」孟复明条件反射似的起立道:「属下失职。」蒋经国笑道:「坐下!日本人印的假钞,你失什么职?」孟复明也自觉失态,坐下后抓抓后脑勺憨憨地陪笑。

「前几天开碰头会,戴雨农提议派人去汪逆那边尽可能地摧毁他们手上的法币,我附议了。」说着喝了一口汤,对孟复明说,「你快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孟复明低头喝汤,建丰接着说:「我跟你们戴局长各提了一个方案。他的方案是硬碰硬直接去他们的中央银行搞爆破,我觉得不妥。上海那边的金融安全都是日本人直接抓的,恐怕很难得手。」孟复明边喝汤边点头表示赞同。建丰接着说:「所以,我也提了一个方案,老头子给两个方案都点了头。不过,我这个方案还缺一个专业的特工参与啊。」孟复明一听立马放下汤匙站了起来:「属下愿意效劳!」

建丰欣慰地一笑:「复明,你怎么又站起来了?坐下,坐下。」拉他坐下,建丰接着说,「我手下养有两个奇士,他们虽然身怀绝技,但是缺乏专业的训练,需要一个专业的特工来领导他们。我看了许多档案,选中了你呀。」接着又一五一十地向他讲起了计划。

建丰手下养着一些奇士,其中一个是他在江西督导抗日的时候投入麾下的一个道士,做的一手好法事,尤其是做的一场破地狱。重庆聚集了全国的达官贵人,但高僧名道却没有几个。建丰派他去给要员们家里帮忙做法事,为自己笼络人心,颇为有效。

云中鹤

另一个奇士的来路就颇为灵异了。

河南登封报上来一个奇案,一个叫云中鹤的江湖骗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一个鳏居的富户相信这个云中鹤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富商敲锣打鼓地带着「儿子」游街,满城的人都来围观。

云中鹤正在马上春风得意,到了富商府中准备做大少爷时,却被当地警方上门抓了去。

原来,云中鹤游街路上,被一个曾经被他骗过的少妇发现,少妇领着娘家人报了官。

这个少妇原本嫁到荥阳去做少奶奶的,不幸死了丈夫,就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家产独自过日子。一次,家里的下人请了一个祝由郎中扎求子针,少妇路过时,看那江湖郎中口中念念有词,像有真本事的,就请他给自己也号号脉。当晚,那少妇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亡夫说那江湖郎中是自己转世,让他以夫事之。

少妇信以为真,真的把那江湖郎中当作了自己的亡夫,和他做起了夫妻,同床而卧自不在话下,银钱更是给了他不少。虽然过去的事问起云中鹤,他经常答不上来,少妇有过疑窦,但亡夫梦里言之凿凿,不由得她不信。

不久,这事被她亡夫的同族发现,要来兴师问罪。云中鹤得了信,趁少妇不注意,就卷了钱财流窜到别处去了,留下少妇一个人被亡夫的同族拉到祠堂日夜公审。她辩说云中鹤是他「前夫转世」,祠堂里的人哪里会信?慑于她娘家哥哥是登封的县长,没让她浸猪笼,但也下书休了她,把她赶回了登封老家。

少妇敌不过宗族在当地的势力,只好收拾行李回娘家。谁知少妇刚回到登封还没到娘家,在路上被富商迎接儿子的大队拦住了去路。少妇掀开马车帘子一看,那高头大马上游街的富商儿子,正是在自己这里骗财骗色、害得自己被赶回娘家的云中鹤。她到家后立刻告诉自己的县长哥哥这一情状,她哥哥即刻带人去抓了他。

此奇案见报后,河南合县纷纷有类似苦主来指认云中鹤,有的说他骗财,有的说他骗色,最有甚者,有一个前清遗老说他意图复辟。

这些人也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证据,都只说被他下了邪术,晚上有人给托梦。有的是老娘托梦说云中鹤是天上的神仙,让给云中鹤钱。有的是亡妻托梦说云中鹤是失散多年的儿子,让给云中鹤钱,那遗老竟梦到李中堂托梦给他说云中鹤是光复大清的大将军,要他给云中鹤钱「资助复辟」。

只有「梦」做证据,河南省依法定不了案,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云中鹤送到了建丰手下,作为响应蒋介石「新生活运动」破除封建迷信的典型案例,让太子建丰定案,给他做政绩。

换一个上峰,估计象征性地过了堂,让记者拍个照,立马就拉他去打靶了。可苏联留学回来的太子坚信唯物主义,偏偏不信邪,要让这个云中鹤给自己「看看病」,看看他这邪术到底有多邪。

云中鹤不知他是蒋经国,只以为他是哪个请他看病的高官,还真给蒋经国下了术。他的术当场不见效,蒋就把扈从亲随叫进来训话:「他有什么邪术?怎么在我这里就不见效呢?你们呀,不要听风就是雨,要跟着领袖搞新生活运动,破除迷信。」

扈从亲随们纷纷点头称是。云中鹤从扈从亲随嘴里听出自己面前的人是太子爷蒋经国,不光没害怕,还要求再给他加一次治疗。蒋经国听了觉得又可笑,又可气,为了彻底破除迷信,当场又让他给自己做了一会儿治疗。之后就让扈从把他送回牢里准备打靶。

当晚,太子居然梦到了他在浙江溪口老家被日机炸死的老娘毛夫人,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蒋经国与毛夫人抱头痛哭。临了,毛夫人还交代蒋经国要善待云中鹤。

一觉醒来,太子满脸都是泪水,他这才意识到这个云中鹤的厉害。让人从牢中把他提出来询问,云中鹤就对建丰交代了自己是祝由术传人,笃信唯物主义的建丰不住赞叹神奇,把他收为门客。

有外人指摘他蓄养左道时,他只说「那是催眠术、催眠术」。要知道,建丰他老头子蒋中正,跟着他小妈宋美龄一起迷信基督教,最是厌恶中国的民间神鬼佛道,如果被他老人家知道自己手下有这种人,不免又是一顿训斥。一想到此处,心里就有些不安。但让这种异士落到别人手里他又不放心,于是仍把他蓄养在身边。

刚好,那天开会时听到了戴笠提出的销毁沦陷区法币的计划。他灵机一动,也提出了一个方案,又能制衡戴笠在情报机关的一家独大,又能把云中鹤这个烫手山芋送走,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建丰会上提出方案是,让老道和云中鹤装成道士去沦陷区给大户人家做法事,找机会销毁他们手里的法币,顺便搜集情报。实则是想利用云中鹤的异术,让他故技重施,攫取沦陷区汉奸、富户手里的财富。

老蒋对日本人用沦陷区法币攫取国统区物资的事本就深恶痛绝,加上英美一再拿这件事来威胁他要切断援助,也没管儿子提的方案靠不靠谱,就病急乱投医似的点头同意——就算失败了,也无非是多死几个特务而已。有人发声反对太子离奇的计划,老头定调说:「孙子曰守正出奇,这项行动有雨农守正了,就让经国来试试出奇吧,这才是兵法正道。」

计划虽然上马了,但老道和云中鹤两个人都没受过专业训练,而且云中鹤这个江湖骗子政治上不可靠,还需要一个专业的特工来组队才能保险。蒋经国让人从军统中挑选一个非「浙江同乡会」、政治上又可靠的实干派来,老家安徽且是弃笔报国的大学生的孟复明刚好符合条件,于是才有今天这顿家宴。

交易

孟复明把自己等三人是军统特务、任务是烧毁沦陷区地主大户家里的法币、云中鹤能给人布梦这些情事删去涉及太子的机要内容,大致讲给计相友听。计相友听得眼睛都直了,又是恨,又是惊叹,心中的迷雾也逐渐消散开来。原来当年把自己困在上海不能回老家给姐姐奔丧的那帮军统特务和弄得自己外甥家破人亡的一队道士,竟是一个行动的两个团队,唏嘘不已。

唏嘘到一半,计相友又想起厨子向他交代的离奇案情。就问孟复明:「我外甥的小妾和云鹤是怎么死的?红绸子明明包的是大姐,为什么又换成了那个小妾?」

孟复明嘿嘿一笑:「想知道?」计相友点头。「那就交代出日本人埋黄金的位置,我就再费点口舌告诉你。」

计相友点头答应,又问孟复明要了一支香烟。孟复明拿出一支来给他点上,才又缓缓道来。经过短暂的磨合,他们三个就进了沦陷区,任务执行得还算顺利。云中鹤和孟复明化名「云鹤」「梦蝶」,管老道叫师父。老道的破地狱做得的确是好,一大套唱经禹步行云流水,一手的纸钱撒花层层高飞,十分绚烂好看。

至于那些神迹,基本都是些江湖淫技,老道日行千里是坐了事前安排的汽车,凭空引燃的黄表是抹上了能自燃的黄磷,隔空击碎的瓦片是鞭炮声掩盖下军统神枪手孟复明用钢珠枪打的,只有最后的托梦是云中鹤的祝由术所致。

或是真异术,或是假手段,他们这套「破地狱」的法事凭着这些「神迹」在沦陷区的权贵中流行开来,不仅焚烧了大量的法币,还获得了很多真金白银的报酬。

虽然计划运行十分顺利,但是出身不同的三人矛盾不断。尤其是思想政治过硬的爱国大学生出身的孟复明与江湖骗子出身的云中鹤,手里掌握着大量黄金财富,云中鹤几次想要去喝酒、狎妓都被老道和孟复明阻拦。云中鹤那套托梦洗脑的神通对知根知底的老道和孟复明毫不奏效,而孟复明一掏出钢珠枪就能把云中鹤吓得服服帖帖。

孟复明的眼睛片刻都不离云中鹤,也不许云中鹤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晚上睡觉都要跟云中鹤睡一张床。就这样,三人一路同行,相互节制,也没出什么乱子。

药铺

一路上,三人一直是团队作业,从没分开过。前一家的法事没做完,绝不去做后一家的法事。可巧,曹大户家这边刚做完,伪县长就死了老婆。伪县长的人把车子开到曹大户的门口让他们不好拒绝,曹大户也乐于巴结伪县长,没有留他们,加上曹大户日日来问「养生」,问的老道十分不耐烦。老道便拍板兵分两路,自己和孟复明去伪县长家,云中鹤留在曹大户家布梦,等曹大户这边结束了,让他去伪县长家会和。

要让云中鹤单独行动,孟复明是老大不愿意的,但老道的「师命难违」,且戴笠那一队人在南京刚做了通天大案,见了报之后他们这边也有些草木皆兵,如果强硬地拒绝伪县长怕引来麻烦,所以孟复明也无奈同意。临走上伪县长的车时,孟复明狠狠地盯了云中鹤好几眼,以视警告。

虽然人去了伪县长家里,但孟复明心里却始终在惦记着云中鹤,尤其是从伪县长口中得知了曹大户的舅舅是汪的情治头子之后,更是担心得夜不能寐,怕这个江湖骗子会背叛革命。

伪县长交往多,家里的法事做得又尤其大,云中鹤不在,孟复明和老道两个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伪县长请来的伪安徽省高官们,见了老道破地狱的「神迹」,都迷信不已地围着老道和孟复明各种要求讲法、看病。汪里面的官员不务正业、尸位素餐老道和孟复明都是知道的,但是安徽的伪官们能够如此无所事事地成天围着两个道士打转就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了。

这些高官围着他们转,孟复明自然抽不出身去监督云中鹤。直到一天,老道被这些人缠不过,被迫给他们开了一剂「长生方」,让孟复明去药铺抓药。孟复明得到机会离开伪县长乌烟瘴气的家,自然是高兴的。

出门逛了一大圈,才去了药铺。正抓药时,碰到了一个熟人给他请安。孟复明心想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给他请安呢?低头看时却是曹大户家跑腿的下人,当时去临县里请他们的就是他。孟复明问他:「你来干什么?」那下人如实答道:「云鹤道长给开的仙方,让我来照方抓药。」

孟复明一听有些诧异:「什么仙方?拿给我看。」他看了一下药方,虽然看不懂,但把药材用量记了下来。对曹家下人说:「回去见了云鹤,不许说你遇见了我。」下人诺诺,就抓药回去了。

孟复明抓完药,赶紧回去把云鹤的「仙方」背给老道听。老道听了直伸舌头:「这里面除了几味壮阳的,剩下的全是安神催眠的药,剂量很大。他要做什么?」

孟复明和老道商量再三,决定必须下乡去看看。于是晚上等伪县长一帮人都散去了,孟复明缒楼而下,要夜袭曹宅。

夜袭

孟复明上半夜赶路的同时,云中鹤正在曹大户房中给他布梦。孟复明赶到曹宅翻墙而入,进到云中鹤房中发现床上无人,十分纳闷,又绕到了宅子后面去听墙根。别的几房都悄无声息,只有茅房边上的一间有声响。他附在墙根上,伸长了耳朵一听,果然是云中鹤声音。

云中鹤细说些什么「扎针」「金银」「一起回河南」,又听一个女声说「不让扎」「我害怕」之类。孟复明虽然不知道云中鹤到底做了什么,可「一起回河南」几个字一说,他就判定这家伙肯定是做了背叛革命的坏事要跑路,拔出枪就准备破窗而入,进去清理叛徒。

正待破窗时,他又冷静一想,自己此来是准备吓唬吓唬云中鹤把他带走,只带了一把匕首、一把不能消声的钢珠枪,此时自己破窗而入,放两枪,动静肯定会惊醒曹家人,自己虽然跑得了,可老道还在伪县长家里,曹家的人一个电话打到警察局,老道就会被抓起来。

他只好收起枪,摸出匕首,轻声开窗进茅房里埋伏,打算待云中鹤从隔壁出门时无声无息用刀结果了他,自己再连夜赶回县城,趁天亮曹家人发现云中鹤尸体前带老道一起跑回重庆。

他轻手轻脚、看前顾后走进茅房,哪知一进茅房竟与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他以为是云中鹤,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就准备抹脖子。举刀就要动手,电光火石之间,他借着月光定睛一看,自己捂住要杀的竟是个女人。

月光透过茅房的格子窗,照在他与那女人身上。他俩一前一后,女人的双腿在前,上身靠在孟复明怀里,那姿势就像探戈一样。看着那女人,孟复明动了恻隐之心,用拿刀的那只胳膊紧紧锁住女人,在她耳边说:「我是来清理门户的,你乖乖待着我不伤你。敢出一声,就一刀结果了你。」

那女人倒也是个奇女子,听他说完竟临危不乱地点点头,不再挣扎了。孟复明把刀架起来,缓缓地松开捂嘴的手。那女人果真一声不吭,不喊不闹。孟复明尝试性地小声问她:「隔壁是谁的房?你是谁?」那女人说:「隔壁是四姨太的房。我是曹有才的三姨太。」

原来,前两日都是云中鹤亲自煎药,煎好亲自吩咐人分别送到曹大户、二姨太、三姨太房中。那天白天,云中鹤忙着弄头七的法事,药配好之后交给曹家下人去煎,交代好哪一份是谁的就去弄法事去了。那下人煎药中途跑到外面去看云中鹤作法,回来时忘记了三罐药的顺序,但云鹤始终陪在曹大户身边,他怕曹大户打又不敢去问,就胡乱把药端到曹大户、二姨太、三姨太房中,送到曹大户房中的是三姨太那罐满是安神催眠药的药汤,端到三姨太房中的却是曹大户那罐半是催眠药半是壮阳药的药汤。

曹大户吃了安眠的药,被云中鹤布完梦后倒头就睡了。可三姨太吃了曹大户那罐满是海马、鹿茸、淫羊藿壮阳药汤后浑身燥热,辗转反侧睡不着。实在难受得不行,她就想去找云鹤问问。

她刚走到门口,拨开窗帘看看外面黑不黑,要不要点灯,谁知看到月光下云中鹤出了曹大户房进了四姨太房。她心想:「道长怎么会进了四妹的房,是不是私下教给她生孩子的密法?」想到这里,好奇心爆棚的她便壮起胆子悄声跑到四姨太前窗准备偷听「道长的密法」。

她在房前窗前听墙根,孟复明在房后窗前听墙根。四姨太的床离前窗近,离后窗远,孟复明没听清楚的,三姨太听得一清二楚。云中鹤要扎死曹大姐,和四姨太两个勾搭成奸,要带着曹家金银细软逃回河南这些三姨太听得一清二楚、大吃一惊。正在惊讶时,云中鹤对四姨太说了一声「我走了」,她以为云中鹤要出来,连忙要跑,可自己房间太远,灵机一动她就进了隔壁的茅房,跟从窗子里爬进来的孟复明撞了个满怀。

知道了她的身份,孟复明又问她自己刚才听到的「扎针」「金银」「一起回河南」是什么意思。三姨太又把昨天云中鹤提出要扎曹大姐求子、刚才听到云中鹤要跟四姨太扎死曹大姐后趁乱逃回河南这些告诉了孟复明。

孟复明身在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军统,听了这事都觉得不寒而栗,这个云中鹤真是太狠心了。孟复明紧紧抱着三姨太在茅房说悄悄话的同时,云中鹤也在房中抱着四姨太安慰她。听得隔壁脚步声音,孟复明连忙让三姨太噤声,两个人藏到了茅房的墙角里。

等云中鹤脚步声远了,孟复明踮脚往茅房的窗外看,确认云中鹤已经进了房间,才和三姨太放松了警惕。孟复明把架在三姨太脖子上的匕首放下转身要走,准备先回去把老道送走再回来杀云中鹤。他又叮嘱三姨太一定装作自己没来过。

三姨太一把拉住他:「这天都快亮了你还去哪?外宅的下人恐怕已经起来烧水做饭了。而且你可知道我家门口是日本人过兵车的大道,你来时没撞到日本兵是命好,万一回去时撞到怎么办?」

孟复明问:「那怎么办?」三姨太道:「你先到我房中藏起来,再从长计议吧。这里不安全,万一有人起夜就糟了。」孟复明迟疑道:「你房中丫鬟呢?」三姨太答:「没事,曹有才要清修,晚上把她们都赶到外宅去了。」

狸猫换太子

孟复明跟着三姨太回房间,两人床上对坐。三姨太问他:「曹有才前天言之凿凿说的不扎,你那师弟怎么就断定一定会扎呢?」孟复明不好跟她解释云中鹤会祝由术能给人洗脑的事,只好说:「他口才了得,能说会道,应该是今天又说服了他罢。」接着,孟复明反复推演明天的计划,推演了一晚才定下一个万全之策讲给三姨太听。六点时分,听到外面一阵响动,三姨太慌忙让他藏到床底下。

那响动正是昨晚被他娘托梦的曹大户睡醒往云中鹤那边跑的声音。三姨太换上衣服,就跟着人声去云中鹤房中看。按照孟复明昨晚的计划,是要她受伤或是装病,所以她就死命反对他们扎针,曹大户他们没打几下,她就装作被打晕,被送回房中。

搀扶她的下人走了,三姨太就对床下的孟复明说话,孟复明小声说:「你先别动,别说话,四姨太肯定会进来看你。」三姨太听他的话,趴在床上一动没动,不时还「吭叽」呻吟两声。没一会儿,如孟复明所料,四姨太果然来看她了。

确认四姨太走了,孟复明才出声问三姨太:「你没事吧?」三姨太咧嘴一笑:「没事,这才打几下,我当初在戏班里学戏时,不比这挨打挨得厉害?我……」

孟复明顾不上玩笑:「先别出声了,四姨太估计还会路过。」果不其然,廊下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来回三四趟。脚步停了有十分钟,孟复明从床下钻出,对三姨太说:「你先去把红绸子里的大姐救出来,背着她走小路往县城走,在县城外的土地庙等我。路上碰到熟人问时你就说大姐病了,你背她去看大夫。」三姨太按照他的指示,从红绸子中救出大姐,背着她从后门走了。得亏三姨太以前是戏班里的刀马旦,从小练就了一身腰马的好功夫,换了一个鞋弓袜小的女人,真够呛能背得了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走几里路。

孟复明走到四姨太门前敲门,四姨太问:「谁啊?」他学着云中鹤说河南话:「我。收拾好了没有?」四姨太边走过来开门边说:「看看唱经把你累的,声都粗了,是不是嗓子哑了?」四姨太一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孟复明一个手刀,把她劈晕过去。

孟复明从四姨太房中拿起四姨太床上装着金银的包袱,连忙抱起四姨太进了曹大姐房中,用红绸子把四姨太包好,把三姨太和曹大姐打开的后门关好,回到曹大姐床下蛰伏。

云中鹤带着二姨太、曹大户进来扎针,扎完针云中鹤把曹大户他们赶走这些,孟复明在下面听得一清二楚。云中鹤在上面不动,孟复明在下面也一动不动。外面天大黑了,约摸入了午夜,云中鹤才动身。孟复明听他动了,通过地上影子判定云中鹤方位,左手怀中掏出匕首,飞身出了床底。云中鹤正要翻窗遁走,听见后面有动静,正要回头看时,只见孟复明站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孟复明捂住嘴,抹了脖子。

孟复明用云中鹤的道袍擦干血迹,把他塞到自己刚才藏身的床底,背起四姨太装满金银的包袱扬长而去。

尾声

孟复明口若悬河地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啜了一口茶。再看计相友,老头听入了神,一动不动,手上的香烟化成了长长的一截烟灰,「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烟头烫了手,他才「哎呦」一声扔了烟头,回过神来。

孟复明放下茶杯,又给他点了一支:「说回正事吧,线报说日本人埋了十五处黄金,你给我指出十四处,我就放你出去。剩下一处留给你做养老钱。」

计相友仰天吐了一口烟圈:「我知道你们军统的手段,你们不会放过我的。」

还没等孟复明分辩解释,计相友又说:「十五处黄金,我可以全部指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孟复明点头答应道:「你说吧。」

计相友叹了一口气:「你们弄疯了我外甥,这世上没有家人给我收尸了。」说着抬起头凝视着孟复明的眼睛说,「打完靶之后,能不能麻烦你找道士给我做一堂破地狱?」

第二篇 斩龙角

灵卦张

乱世里的袁寨,像《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那般安定祥和。袁寨里老实本分的长工、佃农没人读过陶潜的文章,更没听过这个玄乎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袁东家是全天下最好的东家。

前清道咸以降,天下大乱,中原各地的地方豪绅为了保境安民纷纷筑墙营寨,然而像袁寨这样深沟高墙的坚固村寨也并不多见。袁寨在河南项城县南十五里,嫡长房的东家袁贡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但凡有来投袁寨的难民,无论男女老幼他都一概照单全收在寨内收容安置。

因为袁寨寨墙坚固,团练兵强马壮,四周的强人响马不敢贸然攻寨,加上袁东家的叔父在朝为官,官居一品,地方官吏平常也不敢摊派敲诈袁寨。官匪二家都不骚扰袁寨,乱世里的袁寨就宛如武陵人误入的桃花源般安定和平。

一日,一个逃荒的老头饿晕在袁寨门口,袁家的庄丁拿出米粥将他救起。谁知那老头是个瞎子,庄丁们嫌他目盲没有劳力,等他把饭吃完就要赶他出寨。恰逢袁东家打马回寨,见瞎老头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让下面人收容了他。袁东家把他安置在袁寨长工们的通铺厢房里,每天和长工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到了秋冬天还给老头准备下寒衣棉被。

就这样,时间过去一年有余。一日老头托下人带话,说一定要面见袁东家,袁东家不知老头有什么话要说,就差人把老头扶到了自己书房。见老头到了书房,袁东家问他:「老丈要见我,可是有什么话说?」老头一把扑到在地上,说道:「我受东家你救命之恩,现在要报还东家。」袁东家听他说完哈哈大笑:「我留老丈在此吃住,本来就不图什么报答。何况老丈你双目失明,起居行动尚且不便,要如何报还于我啊?」

听完袁东家的话老头也不恼,反问道:「东家你可知道老儿我这一双招子为何失明啊?」袁东家摇头,老头接着道:「我原在开封城里算卦测字,十卦九灵,小姓张,人称『灵卦张』,连省里总督大人都请过我的卦。去年因为给人算命时贪图财利,不慎说漏了天机,遭了天谴,双眼才变瞎。」

袁东家听他说些故弄玄虚的鬼话也不驳他,只是在一旁笑,吩咐左右搀扶他回房。老头一把拨开左右的手说:「老爷你要不信我,你就拿你生辰八字来,读给我听,我给你开个命盘,如果我说错了一条,我自己离开袁寨,再不回来。」袁东家想要取笑他一把,就让下人随意找了个庄丁要来了八字,读给老头推算,老头听完笑道:「东家你休要和老头玩笑,胡乱写个八字来糊弄我,这局命盘是个做一辈子庄农的命。」

袁东家听完大惊,连忙扶起老头,连声叫他神仙,差人拿来自己的八字生辰。老头听人读罢袁东家的八字,掐指算了一算,将袁东家财帛、功名等一应情事推算得一条不差,还推出袁东家今年要喜得贵子。袁东家听完大喜过望,当天晚上就差人把老头接到了客房,还专门指派了个温柔贤淑的小丫头服侍老头日常起居,以礼待之。又因袁东家的母亲也姓张,玩笑时称灵卦张作娘舅,所以上下的人都称他为「舅老爷」。

此后,袁东家府中无论大小事务都要先请「舅老爷」推算过才会实行。灵卦张十算九准,为袁家避免了许多无妄的灾祸,赚取了许多天赐的福分。

探亲

当时淮北一带农民起义狼烟四起,朝廷派袁东家的叔父领了大军在淮北征剿捻军起义。袁东家想要去淮北前线给老太爷请安,去问灵卦张。灵卦张一算就说:「东家你本月凶神太岁在东南,不能去淮北,否则要惹来刀兵之祸。」袁东家一听有些不信,疑问道:「朝廷前月调蒙古的僧王僧格林沁带着数万蒙古大军南下,僧王大军所到披靡、无往不胜,捻贼即将被剿灭。此时去淮北慰问有何不可啊?」

灵卦张只是摇头不再做解释,袁东家知他素有神通也不敢违逆他的指示,又问道:「可老太爷从京师万里迢迢带军到了家乡临境,如果不去探望也太不合情理了。」灵卦张答道:「东家势必要探望老太爷,就写封家书称病,让下人再带些衣物酒食送去前线就好。」袁东家听完连称感谢,依灵卦张所说差了十几个家奴带着银钱酒肉送往前线。

项城到安徽前线有七八天路程,可第三天慰问的人就回来了——十几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回来的家奴灰头土面,面色煞白,一进寨门就昏死了过去,昏睡了一天才醒过来。据逃回来的家奴说,他们刚到临境的归德府鹿邑县就在官道上被捻军扣住,捻军从包袱中搜出了家书,只见了袁甲三名字就断定他们一行是清军细作,几刀结果了性命。

拉酒车的车夫拉肚子,解了个手就一不小心落了队,赶到前面发现自己同伴都已经成了死尸,灵机一动对卡子上的捻军谎称自己是贩酒的贩子,将一车好酒都赠与捻军才侥幸得以逃脱回到袁寨。

袁东家开始还不解,问灵卦张:「不是说僧格林沁蒙古骑兵天下无敌,已经把捻子剿灭了吗?他们怎么还会跑到河南的官道上来了?」灵卦张说:「明天初一,县衙的邸报一出您就明白了。」第二天借来了邸报,袁东家得知此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呼万幸。就在家奴从袁寨出发的前日,僧军被捻军大败,连僧王本人都被捻军诛杀。此后,袁东家又愈加尊重灵卦张了。

怀孕

此事过去了一月有余,袁东家最喜爱的妾室袁刘氏怀上了孩子,袁东家十分开心,更深感灵卦张的神通。

袁东家找到灵卦张,想让他给袁刘氏腹中的孩子取个名字,灵卦张摇摇头:「不用我给取,你去淮北前线探望老太爷吧,名字他那边已经起好了。」

可袁东家因为上次家奴被杀的事心有余悸,便推托说不去,灵卦张看他畏畏缩缩的样子笑道:「本月你凶神太岁已经过境,我保你此去安全无虞,说不好还能得个一官半职。」

袁东家一听能谋到官职顿时眼睛就亮了,他自己一生家财万贯、妻妾满堂,唯独有一个遗憾就是仕途科举不顺,虽然十几岁就在县里被点了秀才,被族中长辈视为希望,可到了四十不惑之年还没考取举人,心有不甘的他只好花钱捐了个贡生出身,聊作自慰。

听灵卦张说这一趟不光安全无虞还有官可做,早把家奴被杀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马上吩咐下人准备下鞍马套车和探望用的酒水衣物,次日就踏上了旅程。

果然,袁东家出发后没几天战事就发生了转机,湘军、淮军、楚军各部援兵逐次赶到,在淮北本地团练乡勇的配合下连败捻军。朝廷宣旨嘉奖的太监前脚出营,袁东家后脚进了营,再没有这么巧。

老太爷见侄子冒着战乱前来探望自己更是喜出望外,将袁东家当成幕僚留在营中,将来向朝廷报功时暗箱添上他的名字,好为侄子谋个好出路。

袁东家到营后不足半月,官军就将捻军基本剿灭,袁老太爷所率京兵将要凯旋。庆功宴上当地乡绅富强为了巴结感谢袁老太爷,拿出一张写着袁东家名字的六品官照,称已经在南京买好了颍州同知实缺。

袁老太爷立下不世战功又手握重兵,见他们给侄子捐官也不客气,就让袁东家谢过他们的好意,去颍州上任。之前叔侄二人在营中戎马倥偬并未得空叙家常,席间袁东家趁机把自己的爱妾怀孕的喜事报予老太爷知晓,请老太爷赐名。因大军凯旋得胜,老太爷便给那未出生的孩子起名为「凯」,席间人都称赞这个「凯」字起得大气。

袁老太爷班师回朝以后,袁东家就立即起身回了袁寨。到了家中他把自己得了官职的事一说,全家人都激动万分,一方面他们为袁东家得了官职而高兴,另一方面又为灵卦张精准的预言感到震撼,对灵卦张直呼舅舅,亲热万分。

临去上任前袁东家把家务全交给了精明干练的妾室刘氏,还请灵卦张给自己指点了仕途,才放心地离开袁寨。袁东家在安徽把官做得风生水起,他虽只是个挂名的同知,但安徽官员知道他是朝中重臣的侄子,都不敢得罪他,正堂知府有事都要先问他这个同知的意见。

怀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袁东家把官做得红红火火,这边袁寨家里姨奶奶刘氏也把家事治理得井井有条,她虽怀着六甲的身孕,但是做事公道老练,用人差遣得当,在寨中很是服众,不用说庄丁、下人,就是袁家的叔父长辈都常常夸她停当。

这刘氏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精明得过度了,她觉得灵卦张一个瞎老头子受用一个正当妙年的丫头服侍有些不太值当,就私下换了一个干粗活的老妈子去服侍他。灵卦张自觉自己为袁家立下如此大功,刘氏居然降低自己的待遇,十分不满,但毕竟寄人篱下,当面也不好发作。

一日一个家奴因偷懒被刘氏狠狠打了几鞭子,恰巧照顾灵卦张的老妈子有事出了寨,袁刘氏派被打的家奴给灵卦张送饭。这家奴对袁刘氏怀恨在心,存心挑拨灵卦张和袁刘氏关系,给灵卦张送饭时悄声对他说:「舅老爷,姨奶奶存心作弄你,这给你盛饭的碗以前是喂猫的。」

灵卦张听罢大怒,气得一整天没吃饭,心想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目无尊长」的袁刘氏。可自己双目失明行动不便,也无法与袁刘氏理论,只能从长计议,请外援来帮手。

第二天灵卦张叫来了昨日送饭的那个小厮,悄声对他说:「小哥,我交给你个活你可愿意帮我办?办好了我把你家老爷给我的银钱赏你一些。」那个奴才见有钱可拿,连忙答应下,就问:「舅老爷有什么吩咐?」

灵卦张说:「你马上启程去济南府,到山东总兵衙门找孙师爷,告诉他我在此处,让他速来看我。如果总兵衙门问你哪里人氏,你就说你是颍州同知家里的,找孙师爷有公干。若是有门子衙役为难你,找你要拜帖,你就给些银钱。」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袋银子又补充道,「对了,姨奶奶若问你外出要去哪里,你就说我给老爷推算了当月运势要你口信送去。」一切安排稳当,那小厮就上路了。

孙师爷

原来灵卦张还有个师弟姓孙,因为能掐会算又会写字算账,在开封时被一个军官收作幕僚。后来这个军官一路受他提点指示,没几年就做到了山东总兵。灵卦张失明后,原本就想去济南投奔他师弟的,可请的车夫知他在开封算卦攒下了巨额财产,就夺了他的钱财把他扔在了路上,这才有一开始被袁东家救起的一幕。

话说那家奴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济南府,顺利地见到了孙师爷,孙师爷听说自己同门师兄流落在陈州乡间,即刻就跟总兵将军告了假,跟那家奴往陈州袁寨去了。

孙师爷见了师哥,听师哥说了自己双目失明、被车夫坑害等一系列遭遇后,两人抱头痛哭。袁刘氏听说来人是灵卦张的师弟,又是山东总兵衙门的,自然不敢怠慢,当晚安排了酒席迎接他。

酒足饭饱之后,孙师爷想消消食、散散步,袁刘氏就安排下人陪他到寨中四处走走。散步回来后,孙师爷回到灵卦张房中,灵卦张支走了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妈子,正要向师弟抱怨袁刘氏对自己的种种劣行虐待,他还没开口就被孙师爷抢过话头来:「师兄,这寨里真是不得了啊。」他说完灵卦张扑哧一笑,「你总兵麾下的第一名赞画老爷,什么样的高城大寨没见过,区区一个陈州乡下的小寨有什么好惊奇的。」

孙师爷答道:「我所说了得,不是墙高寨大,而是此间格局了得啊。这家在此筑寨的先人乃是个堪舆门里高手,不大的寨子,却能巧用寨子的寨墙、哨塔、巷弄、水井围绕袁家内府成一个团龙捧珠的大局。局成百年,他家是要出真龙天子的!」

砍树

灵卦张听罢一惊,原来袁老太爷、袁东家等内府子弟如今升迁得如此之好都是前人筑寨时埋下的福根,自己谙记袁东家夫妇的八字,不出意外那真龙天子就是袁刘氏腹中胎儿。

灵卦张问他师弟:「那此局可有弱点?」

孙师爷想了半天道:「他这个百年大局已定,是必要出个九五之尊的。花园里有一片竹林是那真龙天子的千军万马,竹林中鹤立的一松一柏犹如那龙的双角,是辅佐那天子的将相。若此花园草木遭殃,那君王肯定做不长久的。」

灵卦张听罢点头称是,对师弟绝口不提与袁刘氏的间隙。次日孙师爷要带灵卦张走,灵卦张只说要在此给袁东家报恩,不愿去济南了,孙师爷只好作罢。

一个月后,袁刘氏即将临盆,袁东家告假回家探望。袁东家一进寨,头一个就去给灵卦张请安,灵卦张见了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袁东家后,原本要报复的心又软了下来,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招破了他家的百年福根未免下手太重。于是就想向袁东家抱怨几句,要是袁东家斥责袁刘氏几句,把服侍自己的小丫头换回来也就罢了。

袁东家来找他问卦时,他言语之间捎带出袁刘氏对自己的种种排挤。

袁东家觉得自己爱妾治家辛苦,马上又要为自己降下爱子,对灵卦张的控诉不以为然,竟然为袁刘氏辩护了起来,还埋怨灵卦张:「您老是有大智慧的神仙,怎么好跟一个身怀有孕的女人为难?」

灵卦张没有想到受自己一路指点恩惠的「袁家外甥」会作此反应,面上不表露,心中却大怒,决心要报复他家。

孩子临盆前几日,他便到袁东家处说:「东家,我推算你和姨奶奶的生辰,你这孩子应是后日八月二十生。」

袁东家知道他有神通,就问他:「八月二十生便如何?孩子命运如何?」灵卦张道:「你家筑寨的先人是个风水高手,袁寨本是个团龙捧珠的大局,你这孩子本该是真龙下天堂。」

袁东家听他说本该二字,觉出话里有话,忙问他:「现在为何又不是了呢?」灵卦张叹了一口气说:「花园中的那一松一柏活过了百年,成了精怪,吸净局中龙气,坏了你先人大计。」

袁东家听他说说头头是道,就问他:「那舅舅可有破解的办法?」灵卦张道:「只有砍了那两棵妖树,让它们还了龙气,小少爷才能聚集龙气以真龙之身降世。」

他这边话音刚落,袁东家就急忙招呼下人,去后院砍树。数百年的老树,三人合抱粗细,光砍锯就花了半天功夫。两棵树砍完之后,天降大雨,风吟雨啸一如龙泣。

此事过后几天,灵卦张就央人套车送自己去济南,袁东家百般挽留,灵卦张只说:「你家百年富贵大局已定,无需我再多指手画脚了,我再留在此间无益。」袁东家无奈,只好派两个家奴,护送他到济南去了。

又过了几日,八月二十,袁刘氏生下一子,这孩子果真与众不同,刚出生就不哭不闹,聪颖异常,根本不似个婴儿。直到他过了满月可以见风了,奶妈抱着他散步,走到后花园,他看到两个硕大的树墩子在地上杵着,双手捂着头顶嚎啕大哭,几日未止。

大家一定很好奇这个孩子到底是谁。我来给你们理一理,袁家辈分排字是「志三耀九,保世克家。启文绍武,卫伟国华」,袁老太爷是「九」字辈,袁东家是「保」字辈,这个孩子当「世」字辈。前文说过官军凯旋之日,袁老将军给这孩子赐名「凯」。

这正是:

真龙天子袁宫保,御极百日大厦倒。

百年大局成一梦,开封盲叟斩龙角。

第三篇 买竹筹

楔子

孟子曰:「食色,性也。」

这世上的人凡出了生就晓得要找娘吃奶,这占一个「食」字。长大成人懂了事也就晓得要娶妻嫖妓,占后一个「色」字。

民国时,上海云集了很多大学,有学校就有学生。单身的男学生十八九岁,正是刚懂了事,一身邪火没处发泄的时候。那时候的女学生又都保守得很,婚前绝不越雷池一步的,不似现在交了男女朋友就能带去开房。有些胆子大的动了歪主意想去妓院娼寮呷妓,又怕被父母老师、同学朋友撞到。

彼时的上海滩就有这样一种好处,只要你有钱、想花钱,就一定有让你心满意足的花钱花样。除了明妓暗娼,上海滩专有一种场所供这帮不敢逛妓院的学生去的场子——电影院。

不懂门路的人乍一看,这种电影院跟正经的电影院没什么区别,也是贴海报、挂水牌。花样与不同只有你进去了才能知道。

正经的电影院平日里都是等五六点钟工人白领下了工、学生下了学才开始营业,周末才开全天场,而这种小电影院一周七天都是从早到晚全天营业。

在外面的大影院看电影是先花钱买票后进场,这种小电影院则不同,是先进场落座再让你花钱。有带着妻子、女朋友的,影院的小伙计就直接把你领到前排,每场开始前会有人拖着托盘,托盘里面都是小竹筹子,一个人看一场电影就要花一块钱买一个竹筹子。一场放完后,托盘的人又会来,你要接着看下一场就要继续买一个筹子。

若是一个单身男人来,就会有小姑娘来给你领场,那小姑娘会问你「用不用陪着看」,你若答「不用」,还是把你领到前排去,一场一个竹筹子。你若说「好」,她就把你领到没人的边边角角不见光的地方陪你坐下。

坐下后也是从口袋里掏出筹子让你买,不过这筹子和前排托盘里的筹子价格不同,领场小姐口袋里的筹子是一百块。买完筹子,那领场的女孩儿除了不能宽衣解带跟你做那事,旁的任你抚摸玩弄,电影终场前别管她用嘴、用手总能让你满意而归。

因为前排从托盘里买的筹子是凉的,但陪坐小姐怀里掏出来的筹子是热的,所以常客们给这项娱乐活动取了个有趣的黑话名字叫「买热筹子」。

英文小说

公示获得建筑系唯一一个公派美国名额的是汪佩元。汪佩元的确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每天早上一早就去教室上自习,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

但能够被选中去美国,主要还是要归功于他有个在教育部当司长的舅舅,单论考试成绩的话,和汪佩元同寝室的马三民才是正牌的年级第一。

被选中了公派美国,汪佩元便不怎么去教室上课了,整天埋头在寝室里背英语。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出声读,自己不嫌累,寝室里的人却嫌他烦。一天同寝的花花公子陈启文塞给他一本精装的英文书,笑吟吟地说:「佩文,别老一个劲儿地背单词了,给你一本英文小说,你练练阅读。」汪佩元扶了扶眼镜谢过了。

陈启文给他的是一本美国的色情小说。封皮儿上印的倒是《Gonewiththewind》,里面讲的却是斯嘉丽倒挂葡萄架。汪佩元一手拿着小说,一手拿着词典,连夜看完一遍,看得血脉偾张。他晚上不出声读书,寝室其他三个人睡得香了,他自己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第二天,陈启文几个狐朋狗友来寝室里谈天,其他两个室友都走了,只有昨夜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汪佩元在床上蒙着被子。陈启文只当他在睡懒觉,也不去理他。

以前陈启文和他的公子哥儿朋友们到寝室里讲风月的事,他都嫌聒噪,一般都是抱着课本逃去图书馆的。这天他们在寝室大谈电影院里陪坐的勾当,汪佩元仍坐在床上装作看书,实则立起耳朵在听。

陈启文几个讲:「看电影买热筹子比去妓院局子好得多,一来不怕熟人朋友碰上,问起来就说是看电影去了。二来那些电影院里卖热筹子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比妓院里那些老窑姐嫩得多。」他那几个朋友纷纷赞同,后来几个人越说越不上道,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小美手法好」「丽丽胸脯软」,听得一旁偷听的汪佩元面红耳赤,浑身僵硬。

陈启文几个谈到午饭时候就去外面觅食了,留下被子下面一动不动的汪佩元心里想:「世上还有这样奥妙所在,又能一亲少女芳泽,还不会被熟人撞破。有趣,有趣。」他也不好意思问他们是哪里的哪家电影院,只听了个只言片语,说是事前要买竹筹子。

他穿好衣服跑到图书馆,翻遍了英文百科、清人笔记,也没找到「电影陪坐」四个字。失望的他离开图书馆,走到理科教学楼前看到了「躬行楼」三个大字,想起了宋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两句。

摸摸口袋里还有下半个月的生活费,所谓「钱是人的胆」。有了钱壮胆,又有了前人调拨,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校园,想自己一探究竟。

找书

汪佩元从徽州老家来了上海快四年,别说这种姑娘陪坐的小影院,就是正儿八经放电影的大影院也没去过几次。

出了学校东瞅瞅西望望,也不知道去电影院的路该往哪走,一个黄包车夫看他呆头呆脑的,连忙跑上来问:「同学,您哪里去?」汪佩元支支吾吾说:「看电影。」车夫招呼:「您上车吧,五毛钱,我带您去。」

车夫把汪佩元哄上车,拉着他进法租界里阴凉平整的小路上绕了两趟,又把他拉回学校附近的一家大电影院。快到时,原本面不红气不喘的车夫,突然开始气喘吁吁,拿脖子上的汗巾在擦汗,把车停到电影院门口,「同学,到了。」

汪佩元本就有些「做贼心虚」,低着头给了车夫一块钱让他找。车夫拿了他的一块钱放到兜里,看他面红耳赤,像有什么急事似的,故意在怀里袖里摸来找去寻摸了半天,也没找出来零钱来。

车夫抬头憨笑:「同学,今天拉您是第一份活,身上一点儿零钱都没有,您等我去前面烟店买包烟,把钞票破开再……」汪佩元没等他说完,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起身就往电影院里走,车夫还假惺惺地在后面说:「我给您记账上,下次您坐我的车,我给您打折。」

车夫转身时松开了勒紧的衣带,口袋里的零钱包叮当乱响。

汪佩元低着头、捧着书,一头扎进了电影院。车夫带他来的是正经的大影院,白天不放电影,晚上才有场。汪佩元蹑手蹑脚地上前问一个小伙计:「我要看电影。」一个小伙计没搭理他,抬了抬头,用下巴给他指了售票处。汪佩元走到售票处说:「我要看电影。」里面先生说:「一块。」汪佩元递给他一块钱,里面的小老头撕给他一张票说:「《神女》,五点进场。」汪佩元抬头看看钟,才下午两点。

影院的伙计在里面拖地、算账、码水牌子,没一个人理他,汪佩元自觉没趣,躲在大厅的一角不碍事的地方,默默地捧着自己的那本成人版《Gonewiththewind》看,看着看着就在电影院的长椅上打起了瞌睡。

到了四点多,零零散散的观众进了影院,吵醒了汪佩元。汪佩元擦了擦口水,找出票来往里影厅里进。领场的小伙计看他在电影院长椅上待了一下午,都觉得他是怪人,故意不给他引坐。

汪佩元灰溜溜自己进了影厅,坐在了一个靠后的角落里。一座下,汪佩元就脸红心跳地等着陪坐女,可他左等右等,等到电影都开场了也没等来陈启文说的「手法好」「胸脯软」的陪坐女。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汪佩元就起身从太平门遛出了放映厅。刚出门没多久,汪佩元发现陈启文借自己的那本《Gonewiththewind》忘在了放映厅的座位上。再推开太平门看,影厅里面一片漆黑,根本找不到自己来时的位置了,更不要提书了。

汪佩元无奈,只好躲在太平门门口,准备等电影散场再回去找书。正在汪佩元坐立不安、百无聊赖之时,他耳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

「喂,电影还没散场,你干愣在这干吗?」

爱玉

汪佩元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孩儿。一头披肩的波浪卷发微微泛黄,短袖的小旗袍露出两条雪白的藕臂,俏皮地歪着头看着他。汪佩元突然被可爱女孩儿搭讪,有些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些:「我借来的书忘在里面,黑漆漆的找不到,还得还人家。」

还没等他说完,女孩儿把又细又长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樱桃小口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打断汪佩元。女孩儿问他:「东西丢在里面了是吧?」汪佩元红着脸点头。女孩儿看他呆呆的样子,笑着对他说:「那我陪你进去看完电影,等电影散场开灯了咱再找书。」还没等汪佩元点头,她就大方地拉住汪佩元的手,从太平门回到了影厅。

和女孩儿的第一次牵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了,汪佩元的心怦怦直跳,脸涨得通红。女孩儿拉他在边角无人注意处落了座,轻轻地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汪佩元紧张地挺直了胸膛,一动不动,连鼻息都几乎屏住了。

过了一阵,女孩儿见他僵硬不动,凑到他耳边问:「傻子,这样呆着不累吗?」对着他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一下,紧张无比的汪佩元身子一下酥了半边,原本屏住呼吸的口鼻,也开始贪婪地呼吸空气。他闻到了那空气里,全是她好闻的香气。那鲜花般淡淡的芬芳,又酥了他另半边身子,汪佩元彻底酥软在了影厅的卡座上。

黑暗的影厅中,他看不清怀里的佳人,只觉得怀里有一团柔软,初时有些凉丝丝的,慢慢地又温热了起来,再后来,只能感受到身下一股芬芳的暖流。

这正是:

玉体偎人酥软透,罗裳未解启樱口。

雨散云收眉儿皱,鸳鸯十指环相扣。

女孩儿还依偎在怀里。汪佩元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他小声地问道:「你叫什么?」女孩儿凑到他耳边说:「我叫爱玉。」影厅里的灯亮了,汪佩元还呆呆坐着,爱玉轻轻地推开他,乖巧地去一旁的座位上拿回了他忘在角落里的那本蓝皮书。

爱玉把书放到他手上,又坐回他的身边,小声问他:

「呆子,走啦,还坐着干吗?」汪佩元憋了半天才羞涩地对她说:「你还没给我筹子呢。」

爱玉有点蒙,反问他:「啥?什么筹子?」汪佩元低着头,害羞地小声嘟囔:「启文他们说了,电影院陪坐,会卖竹筹子,热筹子。」

爱玉眼睛溜溜一转忙说道:「对,对,我忘了。」她俏皮可爱地吐了吐小舌头,就在身上上下摸索。她「嘶」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了一枚小筹子递给他。汪佩元接过筹子也没好意思问多少钱,掏出一百块给女孩儿,转身就走。

女孩儿追到门外,一把拉住他,对他说:「下次来时,还去太平门外的走廊里找我。记住,下次带一个小银元来,我不喜欢钞票。」汪佩元怕别人看到他和女孩儿,慌忙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船票

回了寝室,汪佩元把那本英文黄书还给了陈启文,躺在床上满面红光地回味着什么,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闻来闻去,还嘿嘿地傻笑。

陈启文和马三民他们虽然觉得他有点反常,但他这个书呆子一向会做些异怪的事,而且也没出声读书扰民,也就没去搭理他。

第二天,汪佩元把自己的「新生活」存钱罐里的钱都倒出来换了小银元,再把竹筹子放进存钱罐。一来二去,换出来的小银元越来越少,存钱罐里的筹子越来越多。

汪佩元几乎天天去电影院报到,与爱玉之间也是如胶似漆、水乳交融,生出了一些情愫,已经欲罢不能。爱玉告诉他,自己是替家里还债才出来做陪坐的,再两年就能还清欠款了。

两人亲热情动时,甚至有等爱玉两年后还清了欠款,要出去做长久夫妻之类的约定。到了临出国的前几天,汪佩元花光父母给的生活费、学校发的奖学金,翻箱倒柜找到的几个零钱只够买入场的电影票,再也拿不出爱玉要的一个小银元。

他捧着存钱罐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心里像蚂蚁咬似的煎熬难受。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把抽屉里的零钱散纸、水票饭票所有值钱不值钱的票据都一股脑装在兜里,要去电影院。因为拿不出小银元,他准备拿剩下的全部钱,买一张电影票,只为进去见爱玉一眼,和她告别一下。

买票进了电影院,他就直奔放映厅太平门外的小走廊找爱玉。爱玉像往常一样在小走廊等着他。

汪佩元开口说:「我今天来,不是来找你陪我的,过了这周,我就要去……」汪佩元刚开口还没说完,爱玉把又细又长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樱桃小口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打断汪佩元,一切都像初遇的那天一样。

爱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容汪佩元分说,就把他拉进了放映厅。与往常一样,爱玉服侍得好几天没来的汪佩元舒服通透。温存过后,爱玉又伸手从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枚带着体温的竹筹子递给汪佩元,并问他:「你刚才说你过了这周要去哪来着?」汪佩元接过筹子答道:「美国。」

爱玉疑惑地吐了吐舌头:「美国在哪儿?很远吗?」汪佩元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美国的位置,为难地答道:「很远,在海的那边。」爱玉歪着头追问:「海?崇明?比舟山还远?」

汪佩元被爱玉问的哭笑不得,只好敷衍她说:「比舟山远得多,坐船要个把月才能到。」爱玉似懂非懂地接着问:「那你啥晨光回上海?」汪佩元老实地对答:「短则三四年,长则……就不知道了。」

爱玉一听不愿意了,一把推开汪佩元,恼道:「不是说好了两年后我还清了借款你要带我走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汪佩元自觉理亏:「这是国家选派的,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爱玉捶打他的胸口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许你走。」

这时,电影刚好演完,放映厅里亮起了灯。汪佩元看到身边的杏眼环睁的爱玉气得直咂舌。爱玉知道留不住他了,恼羞成怒地说:「筹子给你了,一个小银元,给我。」

这下汪佩元为难了,他解释道:「我今天没带小银元,刚才刚准备解释,就被你……」阿玉叉腰怒道:「没带钱你找什么陪坐?」汪佩元看她声音越来越大,怕旁人听到,忙拉拉她的手说:「你别激动,我拿东西押给你。」说着把自己口袋里水票、饭票等所有票据都拿出来。爱玉只瞄了一眼,手都没动一下,不屑地说:「谁要你的这些破烂?」

汪佩元无奈,把钱包拿出来翻给她看:「你看,我今天是真的没有。你容我一天,我明天再凑了钱来还给你。」爱玉往他钱包里一看,看到一张印刷精致画着轮船的蓝色票据,一把抢过来放在怀里说:「就拿这个押吧。」汪佩元忙说:「那个不行,那是我去美国的船票,最要紧的。」

爱玉鼻子哼了一声:「要紧怎么了?不要紧还押什么?难不成你明天不准备来还?」说完转身离开,汪佩元无奈,呆坐了一会儿才悻悻地离开影厅。

借钱

回到寝室洗漱上床,汪佩元一想到船票被押在爱玉那里就坐立不安、心烦意乱,想要翻身下床弄杯水喝。刚好陈启文从外面喝酒回来,两个人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汪佩元连声道歉说「对不起」,陈启文当晚几杯酒喝得刚刚好,心情正是痛快,也就没跟他计较,反倒抱着他开始说酒话:「咱们都是上下铺一起睡觉的好兄弟,说啥对不起?兄弟你以后在外面遇到啥事都跟我说,上海滩,你文哥说了算数。」

汪佩元把陈启文搀到床上,陈启文仍抓着他的手不放,说些「你有什么事,哥都能帮你摆平」什么的片儿汤话。汪佩元趁着他酒醉问:「那你能借我点钱吗?」陈启文一听,激动地推开汪佩元,从怀里拿出自己的牛皮夹子,把几张百元大钞掏给他:「拿着。」

汪佩元拿着钱激动无比,连声道谢,再转身去看,陈启文已经沾着床昏睡了过去。他给陈启文盖好被子,才回到自己铺上,搂着陈启文的三百块钱睡了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汪佩元就赶紧揣着陈启文的百元大钞到外面的钱庄里换小银元。换出来小银元,哪里都没去,直奔电影院等他们晚上开业。

电影院一开门,汪佩元第一个检票进场,冲到太平门外面的门廊上找爱玉。可爱玉并不在,他焦急地来回踱步,挠头抓腮,左等右等,可爱玉就是不出来。

最后一场电影散了场,也没等见爱玉踪影。影院的小伙计进来打扰卫生时,赶走了还在走廊上踌躇的汪佩元。

没见到爱玉,也没讨回船票,汪佩元垂头丧气地回了学校。他还没进寝室,就被怒气冲冲的陈启文一把抓住脖领子:「你把诓我的钱拿哪去了?我还以为寝室遭了贼,挨个寝室地找,差点就去报警了!」

汪佩元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剩的几张钞票和换的小银元交给陈启文告饶:「文哥,这钱不是我诓的,是你昨天晚上主动给我的啊。」

陈启文放开汪佩元的衣领,一把把钱抢过来质问汪佩元:「你换那么多小银元干吗?」汪佩元支支吾吾不作答,陈启文抱怨了几句就拿着钱往寝室走,汪佩元怯怯地跟在后面。

寝室熄了灯,陈启文把钱收好就躺回床上,汪佩元也翻身上了上铺。上了床后汪佩元翻过来,复过去,弄得床铺嘎吱嘎吱直响,吵得下铺的陈启文不耐烦、踢了床板一脚,这才停了动静。

没过一会儿,陈启文刚有点睡意,上铺汪佩元又开始不停地唉声叹气又把他吵醒,陈启文一把把他从上铺拽下来要收拾他,刚准备说什么就听见别的室友翻了个身。他怕吵着其他室友,把汪佩元拉到走廊上问他:「你小子怎么了?一会儿借钱,一会儿又叹气的,是不是扎吗啡针了?」

汪佩元摇摇头道:「一言难尽,说了你也帮不了我。」又一声叹息,才把自己去电影院买热筹子遇到爱玉、自己给她换银元这些一五一十地讲给陈启文听。

陈启文一听平时呆头呆脑的汪佩元居然还会去电影院找陪坐的女孩儿泄火,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没想到你汪佩元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去做那种勾当。」

汪佩元被他说得涨红了脸:「你要问我,我说了你不帮忙也就罢了,还来取笑我。」

陈启文看他恼了,便好言问他:「要我帮什么忙?你说说,能帮我就帮。」汪佩元抬头,认真地看着陈启文说:「借我一千块钱。」

陈启文听了吃一惊:「你要这么多钱干吗?是不是为了买筹子借了高利贷?」汪佩元直摇头,陈启文追问他:「你别怕,借的谁家?我有在青帮的朋友,或许能想办法帮你摆平。」

汪佩元摆手否认,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有一天没带钱把船票押给爱玉,现在又找不到她赎回船票,只好借钱重新买票的事告诉陈启文。

陈启文听了嘿嘿一笑:「这叫什么事,还用得着重新买票?这上海滩的哪家娼寮咱们说不上话?」

点了支烟,陈启文继续说:「如果是青帮的场子,青帮里面我有的是好朋友,要是洪门的场子就更好办了,我老子早年闹革命的时候入过洪门,是洪门里的大辈分,都不用出人情,打个招呼就能给你把票弄回来,还管教那个娼妇吃一顿好打。」

一听要打爱玉,汪佩元急忙摆手道:「打不得,打不得,要是没轻没重地把爱玉打坏了。」陈启文看他还护着骗了他船票的陪坐女,被逗得合不拢嘴:「你小子还真是情种。那这样吧,明天我约上几个朋友,你带我们去电影院,当着你的面让那个小娼妇把票交出来。」汪佩元听了连声道谢。

事发

第二天一早,陈启文电话约了两个青帮瘪三,跟着汪佩元去了电影院。到了电影院门口,陈启文望着汪佩元惊奇地说:「这家大影院也有热筹子卖?我都没听过,你小子玩儿得挺隔路啊。」羞得汪佩元满面通红。

两个青帮瘪三面面相觑,满脸疑窦地对陈启文说:「小文哥,这是租界工部局官资的大电影院,白天不开门的,也没有陪坐的呀。」转过身又问汪佩元,「同学,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汪佩元说:「不可能,我几乎天天来,不可能走错。」

陈启文见状反问:「会不会是他们影院的伙计自己弄的搞外快的副业,没有向你们报备?」年纪大些的瘪三答道:「小文哥有所不知,他们要弄别的生意倒是瞒得过我们,可是全上海的小妞都是我们管的啊。他们要搞陪坐就要请小姐,请了小姐我们就不可能不知道。」

再去问汪佩元,他斩钉截铁地认定就是这里。陈启文几个也陪着他进了电影院。瘪三问电影院窗口的伙计:「朋友,听人说你们这里有人卖热筹子?」伙计爱答不理地拿起一打电影票抖了抖说:「朋友,我们这里卖票的,不卖筹子。」

年轻的瘪三看他爱答不理的样子,激动地反问道:「外面虽然卖票,谁知道你们里面卖不卖筹子?」伙计抬头瞄了小瘪三一眼,瞄到了瘪三身后的汪佩元,冷笑一声道:「朋友,我们这里卖啥不卖啥,你问那个小学生,他比我来这里还勤。」瘪三几人再看汪佩元,他已经涨红了脸羞得说不出话,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眼见从电影院问不出结果,陈启文不好意思地送走了两个瘪三,准备晚上再来电影院,逮爱玉的现行。离影院晚上开场还有好几个小时,陈启文两个就溜溜达达吃个午饭,准备先回去睡个午觉。

两人到寝室还没坐稳,只见训导主任迈着方步走了进来。陈启文以为是查寝,赶紧把自己床上的黄书春画塞到被单底下。哪知道训导主任根本就不往他下铺看,径直走到上铺汪佩元面前说:「你下来。」

一向胆小谨慎的汪佩元从来没有违反过校规,连寝室的门禁都没违反过,第一次被教导主任找上门有点不知所措。军人出身的教导主任拎小鸡似的把他从上铺拎了下来,厉声问道:「听说你经常去电影院找陪坐?」

透明鳞片

汪佩元被凶神恶煞的教导主任猛地一问,蒙得不知道该如何做答,涨得满脸通红。陈启文连忙接话:「老师,这书呆子每天都在寝室里读英语,我们都能做证的。」教导主任冷哼了一声:「你这整天花天酒地的少爷秧子做的证,也不足信。」

「老师你这话……」「你闭嘴。」陈启文还要贫嘴,教导老师粗暴地打断他,又对着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的汪佩元问:「听说你天天去电影院找陪坐,把去美国的船票都押给陪坐女了?」

纵是老实巴交的汪佩元也知道这是有知情人去教导处把自己告了,再不矢口否认敷衍过去,教导处报到学校,学校再报到教育部里,留学资格被取消不说,说不定还要挨处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张不开嘴说瞎话,低下头不敢看教导主任,拼命摇头摆手。

陈启文看他实在可怜,冒着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危险帮他辩解:「老师,这书呆子看到女孩儿都不敢说话的,哪里敢去找陪坐?前几天寝室遭了贼,他的船票和钱都被顺去了,我也丢了几百块钱,左右寝室的人都知道的。」

正好这时左右寝室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纷纷做证表示前几天陈启文确实丢了钱,还挨个寝室地找过一次。教导主任冷眼看看他们:「你们都在这里串供也没用。」他走了两步一把拿起汪佩元书桌上的存钱罐,一摇划愣划愣响,「这里都是什么?」

汪佩元看教导主任拿起了存钱罐,脸上由红变白,瘫坐在下铺上,陈启文也心说不好:「汪佩元每次回寝室都抱着存钱罐,里面怕是装着竹筹子。」嘴上骂着汪佩元,「你这呆子,怎么把我的存钱罐拿去了。」上前就到教导主任手里抢,如果教导主任从存钱罐里拿出两个竹筹子,汪佩元的前程就彻底毁了。

陈启文上前夺,教导主任哪里肯放手?两个人一争一抢,存钱罐「啪擦」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汪佩元吓晕了过去。众人都伸头去看,存钱罐的瓷片里哪里有什么竹筹子?竟然都是指甲大小的透明鳞片!

晚宴

汪佩元站在他舅舅的办公桌前被骂得狗血喷头,他舅舅气得拿卷宗直摔桌子,汪佩元低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场景,跟九年前汪佩元「把船票弄丢」来找舅舅借钱买船票的那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如今上海接收专员的办公桌比当年教育部穷司长的办公室大多了。

「当初我让你去美国学美国最新的建筑,以后回来好派上用场。如今我做了专员,专管上海的接收重建,让你做个负责人不是刚刚好?你自己学什么鬼东西?中国日本古建筑?你要干吗?」

他舅舅问一句摔一次卷宗,指着汪佩元骂,「我们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大力把你送去美国,你就去学木匠?那你还去什么美国,我把你送回老家跟木匠去学好了。」

汪佩元怯生生地说:「舅舅做过教育部的司长,安排我去大学做教授好了。」他舅舅把手里的卷宗摔在一旁说:「教授是那么好做的?现在仗打完了,像你这样滞留在欧美国的留学生都要回来,哪个不想进大学做教授?你想想战前的世道能出洋留学的,哪个家里不是显赫的?我现在也不在教育部了,哪里还安排得动。」

看着垂头丧气的外甥,他舅舅缓声说:「别哭丧个脸了,我现在升了官还能安排不了你?今晚上海商会的庆祝光复晚宴,我给你引荐现在上海最吃香的中建公司的马经理,你到他那里去挂名。」

汪佩元唯唯诺诺,他舅舅翻了翻眼睛又说:「今晚还有一个你的大学同学,陈司令的侄子,叫什么来着,跟你住上下铺的。」汪佩元接道:「陈启文。」

老同学

光复晚宴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举行,舞台上唱歌的是沦陷区最红的歌星,喝的是汪伪高官留下的酒,连商界名流都有一小半是汪伪时期的老面孔,只有墙上汪伪的黄边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

汪佩元见了一身戎装的陈启文,激动得不知道是握手好还是拥抱好,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他俩可是真正的患难兄弟,当初还是陈启文在寝室里给他圆场,机灵地称他是课余时间在研究生物,才收集了那么多鳞片,花言巧语编了一大堆才敷衍过了校方。

陈启文认出他来,一把抱住快十年未见的老同学险些哭出声来:「兄弟,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着你。」

两个人紧紧抓着手唏嘘着这十年变迁,从陈启文的戎马生涯一直聊到当年同学们的近况。说起当年的同学,陈启文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马三民,日本人打进来以后,马三民投了汪,从工地上开始做,一路做到了负责上海重建的伪东建公司总工,光复前期他从重庆得了消息,连夜带着伪东建给日本人承建的各处工程的图纸和工程款项投了重庆,拿图纸立了功,又拿工程款打通了国民政府里的高官。

日本投降了以后,陈启文这个戎马倥偬、出生入死的军官才是一个少校参谋,做了汉奸的马三民却还官升一级又做了负责上海市建的中建公司经理。

当年向教导主任举报的最大嫌疑人就是被汪佩元抢去留美名额的马三民,汪佩元和陈启文走廊上的对话只有睡在窗边上的马三民能听到,汪佩元往储蓄罐里放竹筹子也只有同寝住宿的人能够知道得清楚。说起马三民如今得势,汪佩元也是直摇头。

两个又讲到当年的事,至今不知道是谁拿鳞片换了筹子,正在这时,汪佩元的舅舅过来招呼他:「陈参谋、佩元,我带你们引荐中建的马经理。」陈启文和汪佩元两个对视了一眼,冤家路窄,他们又要见到马三民了。

这十年,在美国校园里度过的汪佩元除了眼镜片厚了一些几乎没变样,戎马倥偬的陈启文比沉迷酒色的学生时代还要精神健硕一些,只有马三民,当年健美的体态已经变得臃肿,整日堆笑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皱纹,梳得油亮的背头里还夹着一些白发。

汪佩元舅舅引荐时几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有马三民客气地应酬着,汪佩元舅舅看汪佩元不出声,对马三民抱歉地说:「这孩子这些年一直专心读书,不会说话,马经理以后多教教他。」

马三民陪笑着说:「您太客气了,我和佩元是老同学,他是最老实本分的。」汪佩元舅舅一听高兴地说:「你们是老同学呀,那太好了,以后一定要相互提携、相互帮助啊。」马三民点头称是。

刚好有个富商给汪佩元舅舅敬酒,汪舅舅拍拍马三民说:「你们交大的老同学聊,我这个大学没毕业的老粗就不跟着掺和了。」说着就转身走了,尴尬地留下了陈、马、汪三个老同学。

陈启文拉着汪佩元要走,马三民轻声说:「启文、佩元,你们听我说两句。」陈启文酸他说:「哦?马经理有什么要指教我们的?」马三民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片,递给汪佩元,「佩元,你看看这是什么?」汪佩元接过纸片吃惊无比,竟是自己当年押给爱玉的船票。

陈启文激动地问道:「怎么会在你这里?」一直一言不发的汪佩元则抓住马三民问:「你见过爱玉?她在哪儿?」马三民安抚着激动的两人说:「这里人多,去外面说吧。」

白蛇

小酒馆里,马三民对两个多年没见的室友缓缓道来。

淞沪会战之后,上海城区一度被两军炮火炸成了废墟,汪伪政府成立之后,为了政绩就开始着手重建上海。但建筑界的大拿们都去了重庆,因为马三民在国民政府系统内不得志,汪精卫方面许给他做新成立的东建公司的总工,他就立马上钩去了上海。

马三民意气风发地进入沦陷区,准备曲线救国做「汪先生的斯佩尔」。谁知他刚到了上海,不少重庆那边的专家陆续投了汪,东建公司的经理、总工都轮不到他了,汪伪的负责人就把他塞到一线的废墟工地上做监工。

马三民堂堂交通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居然被发配到工地上做工头。关键他这个工头也就是个挂名工头,工人师傅们在现场满嘴的建筑工行话切口他在课堂上压根儿也没听过,更别提管理指挥他们了。但是他现在被困在沦陷区骑虎难下,披着汉奸的黑点,除了任人宰割再无他路。

一日,马三民的工队要清理公共租界一家被炸塌了的电影院。这电影院是一个比利时工程师设计的,从图纸上看,这电影院设计得很巧妙,地基有一半打在一个小丘陵上,那个小丘陵原封不动地被压在电影院底下。

马三民拿着图纸看,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干着活,仿佛他们不是一个团队似的。百无聊赖的马三民在工地附近闲逛,正蹲在路牙石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闷烟。正在这时,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一个甜甜的声音:「小哥哥,跑到这砖头瓦砾的地方来干吗呀?」转身看时,是一个女孩儿,短袖的米色小旗袍露出两条雪白的藕臂,一头披肩的波浪卷发微微泛黄,她俏皮地歪着头看着他。

遇到搭讪的小美女,最会钻营奉承、巧言令色的马三民几句话就把她哄得花枝乱颤满心欢喜,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熟人。在工地上百无聊赖的马三民每天就跟这个女孩儿混在一起。

这个小美女什么都好,就是有两个奇怪的地方,头一个,经常马三民去买包烟再回来时她就消失不见了;二一个,这女孩有时还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你看我像不像人」之类,每逢她问时,一向最会说话的马三民就夸她说「我看你美得像天仙」,把那女孩儿哄得咯咯笑。不过有美女每天陪伴,马三民也没在意这些。

月中发薪那天,工队都会聚餐。说是聚餐,不过也就是买些咸鱼糟虾、米花油渣,再打些散酒来喝。为了努力跟工人师傅打成一片,马三民也都会积极参加。酒桌上,工人们说的那些柴米油盐的市井琐事,他这个大学生哪里听得下去?

他只在一旁喝闷酒,心里想着白天的女孩,假装听他们说话。一个工人师傅在一旁讲起了乡间的故事倒引起了马三民的兴趣,他素来知道这个师傅是最会讲故事的。

那工人像说书先生一样拖着长腔道:「我还在老家时,一次在田间干活,碰到了一个漂亮的小青年。那青年给我们端茶送水、送菜送饭也不说图什么,就这么坚持了很多天,跟我们关系处得都不错。突然有一天聊天时,小青年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看我像不像人』,我和几个年轻伙计刚要接话,一个年龄大的老辈儿人站起来厉声一句『我看你像个畜生』,那小青年竟化成了一只黄鼠狼!」

其他几个工人好奇地问道:「那活人怎么能变成黄鼠狼呢?」讲故事的老工人答道:「那个老辈人说,那不是人,本就是修真的妖精,他渡了劫后要找人『讨封』,问人自己『像不像人』。你若说他像人,他就会成了仙;你若厉声说『我看你像个畜生』,那修真的妖精就会变回原型逃回洞穴重新渡劫。」工人们听了都啧啧称奇。

第二天到了工地,他又碰到了那个漂亮的女孩儿。马三民想起了昨晚工人师傅讲的故事,就想试她一试。果然聊着聊着,那女孩儿又问起:「你看我像不像人?」马三民厉声道:「我看你像个畜生!」马三民话音刚落,那女孩儿化作了一条白蛇,「嗖」的一声钻入工地废墟里的一个地洞,吓了马三民一跳。

马三民找了几个工人挖开地洞。地洞挖开,领头的工人眼疾手快一锄头砸死了里面的一条米色大蛇,没一会儿,那大蛇便化为了灰烬。工人们逐渐围了过来伸头去看,只见那里面除了大蛇的灰烬,还有一张去美国的船票、一张法币钞票,还有一堆小银元。

巷说异闻录:细思恐极的民间传说
檀信介

第四篇 卖鬼记

楔子

逆江而上的小破船上,颜十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惨的人。

颜十四本是太平米市上最精明能干的牙行,买空卖空、坑蒙拐骗的生意一直做得很不错。人们常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中的「牙」,就是他这一班人。

一年前米市门口算命的刘铁嘴说他有大运在西南,于是他找人借了几十两银子准备从江西贩瓷器回太平卖。谁料买了瓷器在回程路上,被鄱阳湖里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劫了货。

江边长大的他深谙水性,纵身跳进湖里侥幸逃了一条命,可一船的瓷器都打了水漂。回到太平后就被债主们四处追债,无奈之下连卖房带典当他老婆的首饰凑了十几两银子要去云南贩铜,盈利用来还债。债主们不放心他,和他立下生死文书,如果他到期不回来,就要卖他的老婆、孩子抵债。

想到身后家里妻子、儿子被人待价而沽,前面去云南的路上生蕃、瘴气在等着自己,颜十四心里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码头

颜十四坐的是最便宜的无舱快船,只让白天坐,不让晚上住。船傍晚到了武昌,船老大把船靠岸停好,吩咐好明早辰时三刻开船,就把乘客们敢下船去。

别的乘客在那破船上闷了一天,船一靠岸,飞也似的都去码头上喝酒、赌钱、住店,只有背负重债的颜十四舍不得花钱住店,也没闲钱去喝酒呷妓女,只能在码头上瞎溜达。

正百无聊赖时,看到路旁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喝闷酒。那人一边喝酒,一边唉声叹气,手里的筷子一下都没动,下酒菜是一包筋头巴脑的卤牛肉、一包馅儿鼓鼓囊囊的大饺子。

出了家门就米水未进的颜十四看着那诱人的下酒菜就走不动路,厚起脸皮围着人家的货车一圈圈地打转,想找这人蹭两杯酒喝。那人似也乐得找个人倾诉,看他在这里转了好几圈,真的招手请他过来。

那人给颜十四斟了一杯酒,还拿了筷子给颜十四。饥饿难忍、口干舌燥的颜十四谢过后把那杯酒一饮而尽,还吃了两口菜。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原本唉声叹气的那人反倒扑哧乐了一声说:「兄弟你慢些,我没胃口,这都是你的。」

颜十四一听脸涨得通红,自知失态,连忙擦擦嘴搭讪:「兄长遇到了什么事啊?独自在此叹气。」那人又给他斟了一杯酒,摆手说:「扫兴,扫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颜十四再三问了,那人才一声长叹,从屁股后拿出一匹麻布递给颜十四说:「我刚收了这几十车的好麻布,要贩回老家汴梁去卖。哪里想得到,早晨家里托人捎信说我儿子在大都吃了人命官司,要我即刻去救。」说到这里那人拿衣襟擦了擦眼睛。

那汴梁商人接着控诉:「我托武昌这里的牙行去给我找下家,准备把货尽快倒出去。那牙行把我家里出了急事的事情传开了,布商们都死命压价,要拿一两银子买了我这三大车麻布。你说这些牙行是不是该杀?」

颜十四听他说牙行该杀,心里苦笑,面上还点头赞同说:「该杀,该杀。」

麻布

说到自己的老本行牙行该杀,颜十四尴尬起来,低头去摸汴梁商人刚递给他的麻布夸奖道:「你这麻布织得真是又密又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汴梁商人说:「兄弟你是识货的,我这是南边最好的沅江布,说是布,又细又密又舒服,比纱都不差的。」颜十四点头赞同,那汴梁商人问道:「你们老家麻布什么价格?」

牙行出身的颜十四对往年的货物最熟悉不过,翻眼睛一想:「织得这么好的麻布,按去年的行价一匹怎么也得二百钱吧。」

那湖北商人擦擦眼泪对颜十四说:「我是真的急着要现银,上京救我的儿子。兄弟你若有意,我这里三车麻布,三百多匹还多,二十贯钱卖给你,也强过被那些牙行拿几钱银子诓去。」

颜十四一听要卖给自己,本能地抱紧了装着盘缠的包袱,脑子里打起算盘:「三百匹麻布运回太平,一匹两百地卖那就是六十贯钱呀!自己两次的欠款几乎都能还清了。」

久在商场的颜十四最懂买卖道儿,心里想要接盘,但嘴上还不能松口,叹了一口气道:「唉,小弟也不懂这布匹生意的门道,而且身上也没有二十贯钱在,可惜可惜。」

那人忙问:「兄弟带了多少?」颜十四答:「只带了十七两,回程恐还需些盘费,只拿得出十五两。」

那汴梁商人听了先是一阵摇头,颜十四看他为难,便要提高一两出价。还没等颜十四开口,那人重重地一拍车头说:「你我兄弟也是有缘,十五两就十五两吧,当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颜十四心中大喜,嘴上却说:「我实在不懂你们布匹行业里的门道儿,这次只当是帮你老兄了。」达成了交易,两个人心中都舒快了不少,又重新推杯换盏地喝起酒,喝到半夜,汴梁商人要带颜十四回客栈,颜十四舍不得花住店钱,就抱着自己的包袱,在马车的麻布上睡了一夜。

山贼

第二天一早,汴梁商人和他的几个车夫从客栈赶回码头,汴梁商人对车夫说:「这是新东家,你们就跟着他把货送到他贵处去。」颜十四揉揉惺忪睡眼说:「兄长你有所不知,我老家是这长江下游的太平州,顺江而下的江船又快又稳。您的几位兄弟只需帮我卸货上船就行,不用赶车跟我回去。」

汴梁商人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对他说:「兄弟你有所不知,本地的牙行不是要强买我的布匹吗?现在布被你买去,他们一定怀恨在心,码头上的船帮和牙行都是沆瀣一气的,不知他们会动用什么手段加害你。这几个马夫是我在沅江雇来的,跟他们武昌人不相干的,一路上老实本分是最信得过,而且我已经提前给了他们车费,兄弟你不需花一个钱的。」

颜十四想想自己在太平米市做牙行时和码头上的地痞船帮如何为难敲诈过往客商的狠毒手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连声对汴梁商人说:「兄长想得周密,想得周密。」

从包袱里拿出自己抱了一晚上捂得温热的银子,跟汴梁商人做了交接。互相又客气了几句,汴梁商人说自己忙着回乡救犯事的儿子,作揖告别后扬鞭催马一路向北而去。

颜十四心系着家里妻小,整顿了一下,也和三个马夫上路了。路过集市时,果如汴梁商人所说,牙行、脚夫们对他指指点点,仿佛在说「就是这人抢了我们的便宜」。

官道上坐马车虽然没有坐江船快,但是四平八稳,一路上各种食肆小店倒也方便。路上碰到设卡盘查的蒙古兵,看他一车都是些不值钱的布匹,也没抽几个税。

车行了两天进了一片山区,颜十四一行怕有占山为王的强盗打劫,都十分小心警惕。入夜了还没走出山区,颜十四几个就有些担心。突然无人的四面响起了喊杀声,颜十四对三个车夫喊:「快赶马!让强人捉了去,咱们都活不了!」

三个车夫快马加鞭地飞速前行,突然最后一辆车子咯噔一声响,马夫以为后面有追着的强盗在砍,赶马赶得更快了。三架马车奔命似的冲出了山区,逃过一劫。

少女

出了山区进了平原,天也拂晓了。直到进了驿站,用了早餐,才彻底压下惊来。最后一辆车的车夫突然想起自己的车似被砍了一刀,就领着颜十四去看。

走到车边上,发现车上并无刀砍斧劈的痕迹,连个箭头都没有。颜十四想要看看狂奔途中布匹有没有掉落,打开马车后门,不只布匹一匹没少,布匹上居然还多了个妙龄少女!

晨光照入车厢,只见那少女外面穿着一件金丝红底儿的小夹袄,里面衬着浅绿的千褶素裙,看得出裙子里凹凸有致、身段修长,白净的脸庞上秋水剪瞳,巧梳的垂鬟有些稚嫩的微黄。颜十四等人不知是什么人,就拿马鞭戳弄她。

没两下那少女被戳弄醒了,一睁眼看到四个大汉在车厢外面围着自己,连忙蜷缩到车厢最里面小鸡啄米似的磕头说:「好汉饶命,英雄饶命。」颜十四看她不住地磕头,连忙说:「我们不是好汉,也不是英雄,只是过路的客商。」

那少女听了仍磕头道:「谢相公搭救。」颜十四止住她磕头,把她请下来问:「你是谁?怎么在我们车上?」少女答道:「小姓杨,江北庐州良家女,随父去四川郫县做县官。赴任路上在山里遇了一伙强人,杀了我父我兄,那强人头子又要强占我,我情急之下就躲入了相公车上,相公恕罪,相公恕罪。」

听完了她的话,颜十四弄清楚她的来龙去脉,又听说是庐州做官人家的姑娘,心里大喜,以为是奇货可居,准备把她送回庐州领一笔厚厚的谢仪,便说:「这下好了,咱们是大同乡,我是太平州人,回程路上稍微绕点远就能把你送回庐州。」

那少女一听要送她回庐州,竟哭了起来说:「相公,我们全家随父去四川赴任,家里田屋尽卖,一家人也都被强人所杀,庐州已经无家可归。」颜十四听她说的那么惨,自己心里也凉了半截,心想谢仪是领不到了。「只求能在相公身边服侍,报您救命之恩。」

颜十四没接话,让她一起用早饭,少女说:「男女大防,不便同席。」颜十四知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大,也就没劝,给她包了几个小饺子送到车里给她吃。

一路上这少女最乖巧不过的,白天颜十四和车夫们用饭她就在一旁斟酒,晚上她把客栈里的床铺铺好自己却回车厢里垫着麻布睡,清早颜十四一睁眼就看她已经打好了热水,拧好了手巾给他洗脸,颜十四和车夫的换洗衣服她也浆洗得干干净净,伺候得颜十四最舒服不过。

狠心的牙行颜十四原本准备把她卖到勾栏妓院里换钱的,被她伺候了几天也有些舍不得了。一下没忍住,在马车厢里就把她收用了。家里结发的妻子是个屠户的老女儿,全太平最泼辣粗糙的一个,颜十四哪里体会过这份可爱温软?这一路上几乎再也没下过车厢,麻布做了鸳鸯绣被,车厢做了鸾凤暖帐。

太平

一马平川的官道上,叼着野草,哼着曲儿,颜十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心想马上回了太平,自己低价买进的这一大批麻布一变卖,不仅能还上亏空,搞不好还能盈余几两银子下来,心里别提多美了。而且路上还捡了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这一趟真是财色双收。

货车到了颜十四家里,车夫在院子里卸货,颜十四给他老婆介绍自己新收的小妾。颜十四的老婆是泼辣的母老虎,一听他纳妾,马上闹了起来:「人家大户人家有钱有势的才纳妾,你这现世报欠了一屁股债,连老婆孩子都压给别人了,还有什么脸纳妾?我不活了。呜呜呜。」

颜十四忙说:「夫人容禀,她是我路上搭救的,并不是花钱买的。」杨姓少女也央求道:「我只求报相公的恩,做婢做奴都在所不惜的,求姐姐成全。」颜十四老婆听她说些「相公、姐姐」之类的,更加恼了。

这里正要打将起来,院里的车夫卸完了货进屋来道:「东家,我们要回去,求您把来回的车费佣金给结一下。」颜十四正因为家里一妻一妾的事焦头烂额的,一听说他们要钱,没好气地答:「车费佣金那汴梁人在沅江收货时不都提前给你们了吗?你们休要诓爹的钱。」

那三个车夫说:「东家,我们是那汴梁人在武昌的集市上雇的,并没去过沅江啊。」颜十四一听才知道,吃了那汴梁人的骗。只好对那三个车夫说:「三位在我这里稍等,我去市场上找人出货,卖了钱给你们结清。」

颜十四撇开家里正在寻死觅活的老婆,抱着一匹麻布去了米市,找到相熟的几个布商要出货,谁知每家都不收他的布。不得其解的颜十四只好去找自己的牙行师兄弟霍三一打听情况:「师弟。我这织得这么好的麻布,这些卖布的贱人怎么都不要?」霍三一呡了一口茶道:「师哥,你这躲债躲久了,市上的行情都不晓得了?」颜十四忙说:「请赐教。」

霍三一道:「师哥,下江出了个圣女叫黄道婆,从琼崖带回来一种神花叫棉,松江府种了很多。这种神花织出的布又细又密,保暖透气,且这棉布的造价跟麻布差不多,品质比麻布却好得多。几个山西商人从松江府贩来了一大船棉布,本地布商都在找他们求购。」颜十四忙问:「那麻布呢?什么价?」

霍三一答道:「你这些麻布呀,别说什么价,想出手都很难!」听霍三一说了布匹行情,知道自己受了那汴梁人的骗,颜十四顿时晴空霹雳。霍三一看他满脸绝望,两眼放空,也没再做无谓的安慰,狡黠一笑悄声对他说:「师哥,趁着债主们还不知道你回来,赶紧收拾东西连夜跑吧。」

道士

颜十四回家都没敢走大路,一路上畏畏缩缩、鬼鬼祟祟地绕小路走,生怕撞见债主们。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颜十四以为是债主,吓了一跳。正要磕头告饶命,谁知一回头却是个老道。

颜十四心里正郁闷,被这道士吓了一跳就更恼火了,骂道:「牛鼻子老道你作死吗?青天白日的想明火劫道吗?」那老道微微一笑:「施主,你印堂发黑、步履发虚,恐怕是家里进了鬼啊。家里是不是添了人口?」

颜十四一听更恼了:「你少来诓我,你爹现在正倒霉,可没有闲钱给你化小缘。快滚,快滚。」转身就要走,老道吃了他骂,也不恼,对他说:「你回家时且去看那新添的人口,她若没有影子就是鬼,你来东门外的土地庙找我。」颜十四心里烦躁没理他,继续往家走。

进了家门,颜十四的孩子在哭、老婆在闹、三个车夫围着他要钱,颜十四烦不过,掏出路上剩下的碎银子给车夫,骗他们说:「货已经卖去了,钱还有几天才能到手,哥们拿着这些钱先去喝酒住店,过了明天来拿钱吧。」三个车夫拿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颜十四诓走了车夫,打了老婆几下,把她打回了娘家。自己跟杨姑娘进了房,准备筹划跟她私奔出逃。

有些事,没人提醒你一下,你不去留心,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比如你家的米缸每天都会凭空少一合米,比如说你家的小猫每月十五都不在家,比如你家柜子里收起来的一套被子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自己跑到最上面一层,再比如你新收的小妾没有影子。正常人谁会没事盯着别人背后看有没有影子呢?

一路上夜夜同栖同宿,颜十四只顾和杨姑娘亲热,哪里留心她有没有影子。这天被道士一说,也就留心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得颜十四一身冷汗。那杨姑娘身后竟真的没有影子!颜十四以为屋内狭小,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又把门窗大开,傍晚的斜阳射进来,只见那白净净的脸蛋笑吟吟,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怎么看都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是身后没有影子。

颜十四毕竟是老江湖,虽然心知大事不好,强忍着害怕和她洗漱上床。上了床,任她怎么需索勾引只说身上疲倦,推说不干。这一晚上也不敢睡,也不敢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才说:「我要出去谈生意了,你在家守着吧。」说罢故作镇定地更衣出门。出了门,颜十四也不怕碰到债主了,飞也似的从大路奔了东门外的土地庙去找老道。

土地庙

一进庙门,颜十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长救我。」

老道看他仓惶的样子,微微一笑问道:「施主,是不是鬼?」颜十四连连点头:「是鬼,是鬼。」老道接着问:「有没有影子?」颜十四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老道看他一时点头一时摇头可笑得很,就又问他:「我说的对不对?」颜十四又连连点头:「对,对。」

颜十四接着又是一阵磕头,「道长,这家里的鬼要怎么破解?求道长解救!」老道含笑扶他起来,却不言语。

颜十四再三磕头求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来给老道说:「一点儿香火,不成敬意。小的身上带的不多,待那鬼破解了,小的另有一份大大的孝心。」

老道看他诚恳,于是问他:「你在哪里遇见的她?」颜十四如实答道:「小的出门贩货时路过一片山地,夜里仿佛遇了山贼,于是纵马拼命往前跑,第二天一早在车上发现了她。说是庐州人,跟着家人去四川,一家人都被山贼杀了,为了躲避山贼上了我的车。」

老道单刀直入地问:「你与她做了夫妻之事没有啊?」颜十四不好意思地低头含糊道:「做了。」老道沉吟道:「这鬼应是生前被行路的客商抛弃在山里的妻妾化成的冤魂,假托人形,专找你们这些过路的客商复仇,日日交合,她吸了你的阳气还了阳,你被吸干了元阳,往生都无处去,是要替她做孤魂野鬼的!」

颜十四听老道说完,想起自己这几天日日和她交合,已吓得失魂落魄。

老道看他吓傻了,给他宽心道:「这鬼虽然厉害,但也没什么大神通,想要破解却也不难。」颜十四听说有得破解,又回过神来说:「求道长点化。」老道言道:「这种鬼只是吸人元阳,并没有什么杀人的神通。要驱破它说来也简单,把她领到人多处,待她不意之时,用口唾她,她便会变作羊。」颜十四忙接着问:「变羊?变羊后呢?还会变回来吗?」老道说:「一天之后才能变回来。」

颜十四一听急了:「那她不还要回来找我?道长你这法子……」老道说:「要想让她不变回来,就用带煞气的东西斩了它。」颜十四忙问:「什么东西带煞气?」老道想了一会儿说:「屠夫的放血尖刀、刽子手的砍头刀、猎户的夹子,总之就是常屠杀生灵的东西。」

颜十四说:「这个好办,我岳父就是宰猪的屠夫,放血的尖刀能从他那里借到。」老道接着说:「把这羊抱至无人处,用这煞物弄死它,之后用火烧化成灰。千万不能让人吃了那羊肉,否则吃了的人也会变羊。切记切记。」

颜十四得了破解方法,千恩万谢地叩头谢过了老道。

收货

垂头丧气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颜十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惨的人。

原本就债台高筑的他又被那汴梁商人骗去了最后的本钱,千里迢迢弄了一大堆卖不掉的麻布,以为捡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妾,谁知竟然是个害人的女鬼。

女鬼、麻布、欠债这些糟心的事都压在他心里,是越想越烦越烦越想,「女鬼、麻布,麻布、女鬼」,突然他心生妙计,大声地笑了起来,身边的路人看他又哭又笑,以为他疯了,都纷纷走开了。

他也不管路人,径直到米市去找霍三一,霍三一一见他,赶忙把他拉到后巷里问:「你怎么还不走?」颜十三说:「师弟,我有事求你。」霍三一回道:「你欠了近百两的债,现在利滚利越滚越多,我哪里帮得了你?我家里金山银山也填不了你的无底洞啊。况且我上有老……」

颜十四赶忙拦住他:「行了,行了,别聒噪了,不是要你借钱,让你帮我办点货。」霍三一好奇起来:「你办什么货?」颜十四道:「这货好办,现在乡下人手里压的都是。想是给钱就卖的。」霍三一更好奇了:「什么货?」

颜十四一本正经地说:「麻布!」

霍三一不可思议地望着颜十四说:「师兄,你装疯卖傻是躲不过债主的。」颜十四道:「哪个疯了?你只管让那些麻布卖不出去的乡下人把麻布都给我运到我家里去。五十文一匹,十天后结账。」

把霍三一托付好了,颜十四直奔客栈去找三个车夫。三个车夫以为他来送佣金,满脸堆笑地叫东家,颜十四坐定了问他们:「你们想要钱?」三个车夫等了几天早有些不耐烦了,被他这么一问便恼了起来:「不想要钱谁跟你到这里来?」

颜十四道:「钱我一定给,等十天以后,我给你们三倍的钱,但你们要去帮我做件事。」三个马夫一听有三倍的报酬忙问:「办什么事?杀人放火的我们可不干。」

颜十四道:「也不用你们杀人,也不用你们放火,动动嘴皮子就好。你们三个晚上分开吃饭,食肆里逢人就说,棉是黄泉花,穿棉布要变畜生,你们从松江来,松江现在满街都是人变的畜生。」

马夫听他说完,以为他疯了,「东家,你是不是要装疯赖我们的佣金?」颜十四驳他说:「你才疯了,我要是想赖账,早就一走了之了,哪里会来客栈里找你们?」马夫一想觉得有理,便不再质疑他,颜十四最后交代:「你们就记住我的话,四处去学,十天之后一定给你们三倍的佣金。」

交代完了三个马夫,颜十四便快马加鞭地赶到他岳父家。他一进门,他那妻子就开始号啕大哭,还没等他那屠户岳父动手打他,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一阵磕头请罪:「岳父饶命,夫人饶命,我知错了,我这就回家把那狐狸精赶回庐州去。」

看他认错得诚恳,还答应把小妾赶走,他老婆也哭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岳父本来是想打他的,也没动手,只骂了几句。

看气氛缓和了不少,颜十四又堆着笑脸地对他岳父说:「儿婿自知有罪,现在去肉铺干些活,给岳父赔罪。」又对他老婆说,「夫人息怒,等我回家把狐狸精赶走了,再来接您。」

他老婆嘴上不饶说:「不回、不回。」颜十四告辞出门时又拉拉他的手,「早点来接我,我带排骨回去,给你煲你最爱喝的排骨汤。」颜十四连声答应,抱着儿子就走了。

出了屠户家的门,颜十四直奔肉铺,肉铺的伙计看他来了,都来给他请安:「许久不见,姑老爷好。」颜十四一一点头问候了,对他们说:「你们各自干活,把账本拿来,我来对看。」说罢进了肉铺,坐在一旁看账本。

伙计们有的忙着卖肉,闲的逗颜十四的儿子玩儿,过了一会儿也就没人注意一旁的颜十四。颜十四四下看伙计们不注意,提起衣裳下摆蹑手蹑脚去拿了一把放血的小尖刀放在怀里。又坐回账本跟前,叫记账的伙计来问了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杂事,还问:「城外大营的蒙古人是跟咱们家买肉吗?」

伙计说是,他又问:「他们一般都是几时来啊?」伙计想了一下说:「辰时两三刻吧。」颜十四又问了些别的,最后夸那伙计「是个机灵停当的人,以后定要提携你的」,伙计连连点头称谢,心里却想:「谁要你这欠了巨债的破落户提携。」

颜十四从伙计那儿要了些下酒的筋头巴脑、肝脾包起来,又赊了好几斤猪肉包了一大包,这才离开了肉铺。离开肉铺,他到糖酒店用怀里最后一点儿碎银子买了一小坛酒、一小包芝麻糖,把糖递给他儿子说:「拿着糖外公家去,跟表弟他们一起吃吧。」

打发走儿子,颜十四抱着酒拎着猪肉,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到了家,他下厨溜了猪肝、抄了护心、煎了脑花,最后把猪脾埋在炉灰里炙,就着这几样大菜拼命喝酒,一小坛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吃饱喝足了他就趴在桌子上装醉,任杨小姐怎么叫他,他都装醉不醒。杨小姐无奈,只好把他拖到床上,一夜无话。

唾鬼

第二天一早,杨小姐埋怨颜十四:「你怎么喝那样多酒?亏了是在家里喝的,有我照顾你,若在外面,早让歹人挖心挖肺害了。」颜十四心里想着:「要挖心挖肺害我的,不就是你吗?」脸上还贱嗖嗖地说:「夫人恕罪,昨天谈成了生意高兴,所以多喝了两杯。」杨小姐佯嗔:「下次再那么喝,我就恼你了。」颜十四堆笑道:「今天给夫人赔罪,带您去米市上逛逛。」杨小姐心想来了太平这几日,还没去逛过闻名天下的太平米市呢,颜十四说赔罪带她去,便高高兴兴地去穿衣化妆了。

到了市上,颜十四先领着杨小姐看看首饰、脂粉,哄她说:「你且挑好款式,等过几日我的货款到了,就来给你买。」逛来逛去,逛到了一处人山人海的所在,正是山西商人储存货物的山西货栈。

这帮山西商人不光从松江贩来了大批布匹要出给本地布商,还夹带了些松江产的棉袜、棉巾,在货栈门口摆摊零卖,显眼处还挂着几件织得上好的棉布成衣小袄,但是织工极其精美,价格不菲,来买巾袜的人也都没人敢问价,只当是幌子。颜十四领着杨小姐穿过人群来了摊子前面,吩咐客栈:「拿那件大红的袄子来,给我娘子试。」

小伙计看他穿得不甚整齐,本不想给拿给他试的,但又一看杨小姐穿的都是好料子、好织工的裙袄,便又以为他是深居简出、不拘一节的大财主,堆着笑拿下袄子来给杨小姐试。杨小姐脱下自己的金丝红底绸面袄交给颜十四,去试那棉布小红袄。穿上红袄后正要去问颜十四好不好看,颜十四冷不防地一口唾在她脸上,顿时,一个妙龄的姑娘化成了一只白羊,大红的小袄子还穿在身上。

这一下小摊上买巾袜的连同路过的都围了起来看热闹,颜十四在一旁号哭:「我好好的一个娘子,穿了他们的衣服,怎么变成了羊了?」这时,人群里有个人指着穿着红袄子的羊说道:「前几天我在食肆里听两个松江商人说,人穿棉布是要变畜生的,他们松江现在满街都是人变的畜生!」周围有好几个人都附和道:「我也听说了!棉是黄泉花,穿了棉布的衣服是要变畜生的!」

山西小伙计连忙从小羊身上把红棉袄解下来,解释道:「这是他变的戏法,我们东家穿的就是棉布衣服,也没变畜生啊。」

围观的人看着这活生生的羊,哪里还肯听他解释,原本买了棉布巾袜的人都一拥而上要退货,原本在客栈里正在和山西商人谈收购的本地布商也纷纷要告辞往外跑,山西商人拉着他们不让走,山西货栈登时乱作了一团。颜十四趁乱一把抱住那羊,飞也似的跑回家。
营变

到家后,颜十四把小羊捆好,从厨房里拿出昨天从肉铺偷回来的剔骨尖刀对小羊说:「小鬼啊小鬼,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要害我,不得不杀你啊。来世你可别再托生成那被人抛弃在山中的苦命人了。」说罢一刀给小羊放了血。

颜十四把羊的大部分都浇上油烧了,只留了它几斤肉。用昨日从岳父家肉铺包猪肉回来的荷叶打包捆好。第二天一早辰时二刻左右屁颠屁颠地跑到岳父肉铺里提着包好的羊肉对伙计说:「昨天吃下水吃了个猪油蒙心,这些五花的肉太肥了,我就不要了罢。」伙计满脸嫌弃,嘴上替他开解道:「姑老爷不要不要紧,一会儿蒙古大营的人来进货,给蒙古鞑子吃就好。」

过了一会儿蒙古军营的人来了,伙计果然把那包肉跟准备好的肉一起堆在了蒙古军营的货车上。伙夫把一车肉菜运回军营,准备料理时发现了一包羊肉。蒙古人最爱吃羊肉的,可淮河以南的汉人又都不吃羊肉,觉得膻,偶尔北方运来的风干羊肉已经是宝贵之极了,更别说这新鲜的羊肉了。

伙夫拿着羊肉去找蒙古军官献媚,蒙古军官大喜,叫上蒙古大兵们一起来烤肉。那些北方来的汉族士兵也想吃羊肉但摸不到,馋得直流口水。这帮蒙古人连肉带骨把这点羊肉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点渣都没给汉族兵留,恨得那些汉族兵咬牙切齿。

那些汉族兵还没来得及抱怨呢,那些吃了羊肉的蒙古兵突然一个个都变成了羊,穿着蒙古袍子的小羊在军营里满地乱跑。那些没吃到肉的汉族士兵都自觉逃过一劫,一个个心里都暗想:「阿弥陀佛,幸亏老子没吃。」

达鲁花赤

营里面蒙古兵变了羊,没吃上肉的汉人兵赶紧报到了州衙。

元代,各地总理军情政务的一把手是蒙古官叫达鲁花赤,二把手才是正牌的知州、知府。那达鲁花赤不大听得懂汉话的,让同堂的汉官知州给他翻译,知州的蒙古话也是个二把刀,急了一头汗才把山西货栈门前有人变了羊,蒙古军营也有人变了羊这些事讲给达鲁花赤。

谁知俩人鸡同鸭讲了半天达鲁花赤大人就听懂了两个词「山西货栈」「人变了羊」。蒙古人最迷信神鬼,一听有让人变羊的妖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拍板说:「羊,山西货栈,烧掉,烧掉。」听他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下面汉人士兵也不知道他说是烧什么,就问知州:「二老爷,烧什么?」

知州最恨底下人叫他二老爷,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烧什么?你们大老爷让烧就都烧了!」

几个汉人士兵又问:「都烧是烧什么?请二老爷明示。」

知州又问达鲁花赤,达鲁花赤鹦鹉学舌地学他说:「都烧了,都烧了。」还满脸的赞许。达鲁花赤在那里微笑点头,知州心里暗暗叫苦,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烧些什么,心想:「烧多了的话百姓遭殃,烧少了再生出什么人变羊的事端来自己乌纱不保不说,蒙古鞑子说不定连我家也都烧了。」

想到这里,知州一咬牙,一狠心,也顾不上什么爱民如子了,对几个汉兵说:「奉达鲁花赤大人命,你们把妖羊抱到山西货栈,把贩妖布的山西妖人、让人变羊的妖布、人变的妖羊全部锁在里面,放火烧了。」

老爷降了旨,大兵们马上开动把营里的羊抱到山西货栈里去。山西商人一看满货栈的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兵就把货栈的门窗锁死,泼了桐油一起烧了。变了羊的大兵、山西客商和货栈里整垛整垛的棉布一起葬身火海。那满栈的货物,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完,整个太平州的人都能看到那冲天的黑烟。

尾声

颜十四坐在新买的三进大宅子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时间「人穿棉布变羊」「火烧山西货栈」的消息从太平米市传遍了附近百里,周围府州的百姓、布商都闻棉色变。原本卖不出去的麻布重新回到了市场上,颜十四五十文一匹收来的麻布,一跃涨到了三百文一匹,赚了个盆满钵满。

赚的钱还清了自己的欠债,颜十四又从布商手里把他们压在手里的棉布全部低价收了过来,跟着三个车夫又把棉布贩回武昌去,又大大地赚了一笔。这麻布棉布几趟倒腾下来,他攒了一大笔本钱,接下了山西人留下的一大盘生意。颜十四的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太平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颜十四这帮精明狡猾的牙行这里竟成了「无钱能拿鬼换钱」,真是厉害至极!

这正是:

人言车船店脚牙,纵使无罪也该杀。

遑论你我良家子,魍魉鬼狐也怕他!

第五篇 斩鬼婴

楔子

抗战时期,河南一带连遭水、旱、兵灾,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大批难民南逃淮河以南的南京、上海、合肥等地。逃到合肥来的千余户难民多聚集在北门外双岗、白水坝一带,搭建棚户、安家谋生。

这其中有一户姓「养」的人家,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老奶奶过活。开始的几个月一家人拾荒、做工攒了些本钱,便央人砌了个烤炉,在城外面做起了「勤行」生意,卖烧饼。

他家因有祖传的手艺,做的一手薄而酥的芝麻烧饼,畅销全城,出息很好。头年里就在城内拱辰街里租上了一间大瓦房,过上了小康的日子。日子虽然日渐好过起来,但这家人却遇上了一桩诡刁的怪事。

养侉子

江淮间的人,爱把从北方来的人称作侉子,故城里买烧饼的人就都管他家叫养侉子。事情可笑在,他家虽然是姓一个「养」字,却总也养不活孩子。

一家人安定下来以后,养侉子的媳妇怀胎十月,足月足日地生了个七斤多的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一家人无比用心细心照料,可不出满月就无故夭折了。一心想着要孙子的养奶奶,怕下一胎再有差池,带着儿媳四处求医问药、求仙拜神,吃遍了全城医馆、药局的药,巫婆神汉的香灰水也没少喝,可新生儿不到满月还是夭折了。

眼见着儿媳又怀上了孩子,无奈之下,老奶奶病急乱投医,带着儿媳去城内清刹庙,想请道长给打个阳醮(道教禳灾法事)破解破解。

清刹庙原本是座被废弃的荒庙,前几年从江西龙虎山来了一个正一道士占了这里。城里城外都传这老道是个得了道的真人,可问题是,这道士只专门给人家死人做破地狱,从不帮人做画符、打醮这些给活人消灾的法事。多少大户人家花大价钱请他打醮,他都不肯。

但这养老太太是出了名的会撒泼放赖。婆媳两人一进庙门,养奶奶便鸡啄小米似的一顿磕头,扯着嗓子喊「请道长点化」,老道扶也扶她不起,引得外面众路人都来围观。道长无奈,只好把她们请到后面。

听婆媳二人七嘴八舌说明了来意原委,道长便问小媳妇逃荒前在河南是否生养过孩子,小媳妇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道长本就不愿给人破解这些乱七八糟的怪事,见她还不愿据实交代,就想端茶送客。养侉子的妈见状急忙插嘴交代了实情。

过继

原来在北乡河南的时候,儿子儿媳生养过一个孩子。不过孩子不到周岁,河南就遭了灾。包袱里的口粮在逃荒路上很快就吃得一干二净,一家人陷入了绝境中。口粮没有了吃糠皮儿,糠也没有了吃树皮,树皮都没得吃了,逃荒的人群中开始流行起吃人肉了。

开始还是偷偷地偷割人肉,躲起来吃,到了后来,往往人将将倒地还没死透,四周的难民就已经一拥而上,把他宰割分食了。到最后,就连人肉都被有刀枪的强人垄断,混在逃荒队伍里的强人把人根据男女老幼、新死久亡明码标价。

养氏一家拖老携幼,自己不被人杀害卖肉便是万幸了,根本分不到吃。死人肉成了垄断品,襁褓里的孩子也成了扒手们下手的对象,人群里经常能听到有孩子被偷的母亲号啕大哭的声音。

一家人走到半路上,眼见都要被饿死了,养家媳妇的原本饱满的一对奶子,干瘪得像泄了气的尿泡似的耷拉下来,再挤不出一滴奶水。

孩子眼看横竖也保不住了,养侉子便生了不要孩子的心。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下不去杀手,最后含着泪和同行的另一户人家换了孩子,易子而食。含着泪吃完这一顿,一家三口又撑了两天,才渡过了淮河,逃出生天。

这人伦惨剧,婆婆还没说完,小媳妇早已哭得泣不成声。道长听完原委,叹气道:「你们俎食活人,罪孽极大。但是毕竟是生存所迫,罪无可逭却情有可原,以后要多做善事,消解罪业。」

婆媳二人连忙点头称是,又追问:「那孩子为何又留不下来?」道长答道:「你那头一胎孩子被人杀食,冤魂不散化成了厉鬼。接下来几胎夭折的孩子都是那小鬼转世,是来找你们讨债的!」

婆媳二人听完都吃了一惊,忙问道长:「老神仙可有办法破解?」道长沉吟了半晌,才缓缓答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说出三样你们都需照办,不得有误。」婆媳俩一听有破解的办法,赶紧一阵小鸡啄米。

见二人点头答应,道长接着说:「第一,要在城外道士岗(今蒙城路桥附近)给你们那横死的孩子建个坟冢。第二嘛,找个与父母双方都有血缘的孩子过继过来。第三,再生下孩子后,要给新生儿认丁、锁、刘三姓的干爹干娘。」养家婆媳牢牢谙记,连连点头。

交代清楚后,道长抄法器张罗起了水陆道场,破例给小媳妇打了醮,又画了符交代她贴在床上。婆媳二人给道长供养了好几块功德钱,千恩万谢,并许下新生儿满月后再给庙里供养香纸蜡烛、香油献牲。

婆媳二人回家后按照道长吩咐,挨个照办。先在道士岗给那头胎孩子建了空冢;又在城里城外四处寻觅到了丁、锁、刘三姓的人家,天天拿着烧饼去求,好说歹说才认上了干亲。

前两样都落定了,可唯独找孩子这一样最难,一直也找不到与父母二人都有血缘的孩子,要么是养家媳妇儿的亲戚跟养侉子没血缘,要么是养侉子家的亲戚跟养家媳妇家没血缘,掰手指算起跟两边都有血缘的,大抵都饿死在逃荒路上了。眼看养家媳妇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可巧,胎儿八个月的时候,这养侉子有个逃到南京的姨表弟在那边混不下去,也搬到了合肥来。他这个表弟当初娶亲,就是养奶奶给他做的媒红,亲上加亲娶的是养家媳妇的堂妹,夫妻双方分别是养家夫妇三代里的近亲。

这世上有多少新鲜事,还没等外甥来拜姨娘,做姨娘的反倒包了七八个烧饼去看自己的外甥。养奶奶到了她外甥家还没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去找他要孩子。原以为要拉下老脸央求他一场,可谁知没费什么口舌,他外甥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爽快地答应把孩子送给了养家。七个烧饼,换了不哭不闹的半大小子,养奶奶欢天喜地地领着孩子,一路上逢人就夸:「俺们娘家人都是最善的善人,不知积下多少阴功才能生出这么周正的孩子来!」

到此,空冢、认干亲、抱养孩子,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孩子降生了。

两个月后,孩子出生,是个足斤足两的大胖小子。一家人精心呵护,生怕重蹈覆辙,养侉子的媳妇就把孩子放在自己床上,半步都不让别人抱走。

眼见都要定下满月酒了,养侉子的媳妇晚上睡觉时一个转身,压到了孩子身上。第二天早起发现时,孩子早已没了血色,孩子他妈哭死过去也不济事。

明明全部按照老道的吩咐办好了,可这一胎的孩子还是没养过满月,养侉子的娘恼羞成怒,赶走了抱来的孩子,日日跑到闹事的十字街上,拿起铜勺铁腕敲敲打打地骂街,口不择言地骂那老道长是那骗人钱财的神棍,骂清刹庙是那窝娼聚赌的所在,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话合辙押韵、敲打带唱地骂了一套又一套,好不热闹。

城中的老少妇孺都围在四周看,就连日本宪兵都停脚不去巡逻,来看她猴戏似的骂街,边看边对身边汉奸说:「她的,中国大鼓书,好!」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日本军票还要赏,倒闹得汉奸哭笑不得,不知怎么向太君解释骂街与大鼓书的区别。汪伪的警察局看这闹市围观聚集的人太多,怕出点什么事激起民变,就用警棍把她打跑了。

斩鬼

需知,旧社会电灯不普及,油灯又舍不得总点,黑灯瞎火里老百姓没什么消遣的,做爱大约是打发漫漫长夜的唯一选择。加之那时候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夫妻若恩爱,女人大约年年都会怀上一胎。过了一年多,养侉子的媳妇又怀上了孩子,养侉子的妈听旁人讲,从湖北那边来了个扶鸾请神的「神仙」,神通广大。养侉子的妈连忙又带上媳妇去找那湖北「神仙」。

那「神仙」原是个过阴请妖的神棍,每到一地,变几通戏法,扶鸾下圣扮作吕祖麻姑,先将乡民糊弄住,再套问出本地灵怪事宜,谁家宅子闹了鬼,谁家孩子丢了魂。情报收集完成,往往来问事的人未张嘴他便能说出你所问的事,装成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养家婆媳二人未到,养奶奶骂街时,传遍全城的那点破事,前前后后他都知道得明明白白。

养家婆媳进门后,只听她二人报了家门说姓养,湖北神汉就一挥拂尘,让她们噤声,把眼半睁半闭若有所思,唬得她婆媳两个一愣一愣的。那「神仙」只见小媳妇生得五官俊俏,颇有些姿色,就生了歹心,把养奶奶支出去,曰「摸骨问脉」,口里念念有词,由浅入深把养家媳妇摸了个遍。养家媳妇儿慑于他的淫威,也不敢反抗,只能任他猥亵。

湖北神汉占足了便宜,摸过了瘾,才把养奶奶叫进来,装模作样地问道:「我已从她骨相摸出来了,你家可是孩子活不过满月啊?」婆媳二人都是一惊,自己尚未开口,「神仙」就知道了来意,急忙拜倒大呼:「神仙保佑,神仙保佑。」这神棍倒是有些左道法术的,又得知她家养活不了孩子是因为逃荒路上易子而食的缘故,设法诈了她家十足的好处,才教了那婆媳破解的方法。

「那小鬼不愿超生转世,三番五次来讨债。要制服他需下狠招。」婆媳二人忙问是什么狠招,那神棍低声道:「再生下孩子来,一落生便拦腰用铡刀斩成两截,斩断他的魂魄,尸体要先泼上黑狗血,用硬木匣子装上,正午时埋到城隍庙院里。若如此做,还能保你能生四个大胖小子,个个长命百岁。」婆媳二人领了破解方法,千恩万谢还给了几十块供养。

四胞胎

几个月后,养侉子的媳妇顺利生产。孩子呱呱一坠地,刚送走了接生婆,养家奶奶急忙关上大门、插上门栓,跑到柴房去拿铡刀。刚生产的养家媳妇舍不得这会哭会闹的男孩儿,抱着不让养奶奶抱走,养奶奶一把推开她把孩子夺走,不顾儿媳妇哭闹,把孩子抱到自己房中,咬牙闭眼、手起刀落,就把孩子拦腰斩杀成两段,小婴儿的心肝肠胃流落了一地,可怖之至。

孩子不哭了,养家媳妇知道是孩子死了,反倒撕心裂肺地哭得更凶起来。养奶奶不管她,斩婴儿时溅了一手一身的血也顾不上去擦,赶紧又到院中抓过自家温顺听话的小黑狗,一刀破了小狗喉咙,一腔黑紫的狗血泼到了婴儿尸体上。按照湖北神汉吩咐,用硬木匣子装上,贴上湖北神汉事先留给的鬼画符。最后又买通了城隍庙里的火工道人,把匣子埋到了城隍庙的院子里。

养家媳妇新生的孩子虽不见踪影,可旁人都知他家孩子一贯夭折,所以也没人去多过问。只奇怪他家烧饼摊子上一向是卖清真的卤牛肉给人夹烧饼,那几日不知为何兀地卖了几斤带皮儿的香狗肉。

这事过去一年间,养家媳妇伤心欲绝、心灰意冷,不愿再与养侉子行房事。养侉子也拗她不过,便不再需索,分床而睡。养侉子愿意,养家奶奶却不愿意,先是劝儿媳妇,养家媳妇也不答话只是以泪洗面地哭。于是养家奶奶又拿着家伙到十字街去骂街,骂他儿子忤逆不孝,断了祖宗的根,又骂她儿媳跟他儿子分床,分明有奸。

夫妻二人被她闹得无可奈何,只好当众答应她的要求,才把她领回家。以后几月里,两人每日在养奶奶的严厉监督下,继续行房。老婆婆坐在床边上,看媳妇和儿子做事,这大约也是千古未有的一段奇事了。

不到一年,养家媳妇竟然一下生了个四胞胎,四个孩子顺利降生,健康长大,应证了神仙的预言。自此后,养奶奶闲暇时就抱着孩子到清刹庙门口去揶揄道长说些难听的话:「有些妖人说俺们没福分生养孩子,我们偏还就生养,一生养还得生养一队四大天王。」道长是有了修为的高人,不去理会她,她来闹时只莞尔笑笑,也不言语。

玄机

解放后,合肥城里的宫观庙宇都被废弃,僧尼道士都被迫还俗。老道长自幼出家,早已无家可回,政府无奈就把他安置在省政协大院门口传达室,连带看自行车。夏夜避暑时有好事的小青年就跑到政协大院去起哄,问道长养家的事。

道长被这些好事者缠问不过,加上看自行车也是无聊,便一五一十跟围观者道出了此中玄机。「养家那头胎孩子是那横死的厉鬼,我给他想的法子,步步都是有道理的。我给她打醮画符算是镇压那小鬼的邪气,第一样让他们给那头胎孩子做坟冢,是为了稳定住那小鬼,也让那头胎孩子有个归宿好做转生。」

「第二样抱养那个孩子是骗那小鬼的障眼法,因为抱来的小孩与父母双方都有血缘,小鬼会误以为自己讨债的计划落空,养氏夫妇已经成功生养了孩子,便会放弃继续讨债。

第三样给新生儿找丁、锁、刘三姓干爹,是取了钉、锁、留的义,好留住那新生儿的命。待到她来谢我,我只需再给那头胎的冤魂小鬼做个破地狱的法事送他去投胎,便大功告成了。」围观者听得入迷,连忙问养家按照他的方法做怎么生养不了孩子。

道长笑道:「我让他们抱养那孩子,本是骗那讨债鬼的障眼法。当时我的法子失效后,我就猜测一定是那过继的孩子可能有问题,可能并非是……所以,就没骗过那火眼金睛的讨债鬼,嘿嘿。」

道长说到这里就一味傻笑,也不说明白。当场刚好有当年一起从北方逃难来的人回忆说:「养侉子的老表逃难路上,因为饿得不行,似在路上逼她媳妇儿卖过几次。」好事者一阵恍然大悟似的嗷了一声,相视会心一笑,接着啧啧作声。

好事者又问:「后来他家怎么又一窝生了四个孩子呢?」道长叹气道:「想来是那湖北神汉用邪法镇压住了讨债的小鬼,之前被讨债小鬼顶掉的四个孩子就都回来投胎了。」

道长顿顿接着说:「那湖北客人乃是个修炼左道的神棍。我猜他定是让养家的人杀害了新生儿,又用邪法镇压住了那小鬼冤魂,可是这法子虽然暂时镇压住了小鬼,但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无论他用的什么办法,那小鬼魂魄终将复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二次残害那小鬼,不仅没解决问题,又造了一桩冤孽。那冤死的小鬼魂魄愈合,会托生到他家的下一代,变本加厉地来讨债的。」

听罢众人只当是慢慢夏夜消磨时间的笑话,不去当真,也有上纲上线骂老道封建迷信欠改造的。之后众人聚在一起又扯了些别的,直到睡觉时分,人逐渐才散去。

尾声

1967 年底,大约是先知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劫难,道长把传达室的一应钥匙、信件收拾整理好,溘然仙逝。桌上还留下一封给上级领导的信,陈情了解放前临县发生的一桩惊天命案。这里略去不表,另有拙作「破地狱」一篇详述此案。

说回正题,这十几年的晨光,养家和道长的事情几乎早已经被时间湮没,不再有人提起。1980 年春天,政府文保部门重修城隍庙,建筑队从墙角里挖出了一个腐烂腥臭的木匣子,几个挖地的民工下工后,无故大病了一场。

直到前几年,养家又一次回到人们的视线里。养侉子的小孙子跟人合伙开小贷公司非法集资,以每月两分的高额利息吸引投资。他家三个叔伯连同几个堂兄弟都抵押房子贷钱,交给他生利息。就在去年,他骗取了自己各家亲友几千万后,赌博破产,畏罪跑反,不知去向。养氏一家四门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其中养侉子的小儿子不堪巨额债款重负,服毒自尽,一时间震惊全城。

沧海桑田,当年政协大院门口缠着道长的好事者,也都从不信神鬼的少年成了垂暮老者。老养家出了这事后,他们想起了当年政协门口老道的话,都觉得脖颈后面发凉。又有知根知底的人透露说,养侉子骗钱跑反的这个魔星孙子,小名叫冬生的,是 1980 年生人。

巷说异闻录:细思恐极的民间传说
檀信介

第六篇 金簪记

楔子

胡儿本名叫虎尔花奴。因他是个赤发碧眼的色目人,诨名才唤作胡儿。

胡儿的祖父是本朝世祖皇帝忽必烈手下的幕僚,传说他身怀从泰西大秦(中国古代对罗马的古称)传来的炼金奇术,有炼铅成银、点石成金的本领。

当年世祖皇帝忽必烈征战四方的过程中,每有军饷寅卯不接的时候,都由胡儿的祖父作法筹措。大汗这边圣旨发下,一夜之间胡儿的爷爷便能给他变出许多金光闪闪的赤金元宝来。

这炼金术虽然看上去无本万利,但实际上则会消耗阳寿。几代人里只有胡儿的爷爷能够运用自如,不光用这奇术屡建奇功,还活过了花甲六十,得了善终。

族中子侄后人也有学得此术的,但往往掌握不了其中诀窍,没变出几两黄金就耗尽了阳寿一命呜呼了。胡儿他爷爷去世后,裕宗皇帝念他有大功于社稷,就封授他家后人罔替的高位显爵和近畿的良田千亩。

可惜他爷爷虽然身怀绝技,却教子无方,几个不肖子孙只知道厮混胡闹,丢了官职不说,还败光了家产,隔一代传到胡儿手里只剩下个有名无实的勋贵头衔。同住在内城里的达官显贵连同奴才下人们虽然当面仍叫他一声爵爷,背地里却都只唤他胡儿。

胡儿马越

胡儿和他的父辈们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每月朝廷发给勋贵的一点儿米禄都被他拿去喝酒赌钱,家中生计全无。出身梨园的结发妻子不愿跟他过这有天没日头的糊涂日子,头年就跟一个江南贩茶的商人往南方了,只留下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名叫穆尔。胡儿这人虽然游手好闲,但是为人重义好侠,在大都城中结交了不少意气相投的朋友。其中与他最为亲密莫逆的,莫过于南城的马越。

全大都城的人都拿蓝眼睛、鹰钩鼻的胡儿当丧门星、滚刀肉,人人都拿他取笑,也唯独马越肯真心实意拿他当遇人不淑的沙滩龙、平阳虎。这个马越虽不是那内城里的高官勋贵,但他家世代行贾经商攒下了不小的基业,是个十分殷实的富户。

他与胡儿自幼就相识,从小就一起在城中干些飞鹰走犬的纨绔勾当搅和得门里门外的街坊商户不得安宁。长大了更是一起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练拳比武、赌钱嫖宿无所不用其极,两人有时在瓦肆勾栏里打茶围吃多了酒,相互搀扶着到马越家同床昏睡。两人在外的嫖资赌债也都不去细分算,大多由马越一人偿付。

久而久之,大都城里的人都把糊里糊涂、分不清楚你我的东西都叫成「胡儿马越」,或言今日成语「猴年马月」就是这句元朝俗语的音变,河南、山东一带的地方,至今还会说「胡儿马越」。

旁人拿这话当面揶揄胡儿时,胡儿都玩笑道:「我家祖传点石成金的本领,马越什么时候让我还钱,我只挥挥手就能变出万两金子来还他。」每说到此,众人都会哄堂大笑,骂他疯。

马越虽然整日和胡儿厮混,马越的夫人马蓝氏却是个贤惠停当的好堂客,家中事务事无巨细一应由马蓝氏操劳。胡儿不事劳作,专在外面吃喝嫖赌、逍遥快活,用的都是马家的钱。马越虽从不对胡儿有过任何不满,可马蓝氏却一向反感他。

更何况,一年中丈夫马越跟胡儿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还多出大半。这马蓝氏正当如狼似虎的年纪,却因那教人学坏的胡儿,自己整日沾不到夫君的边,那胡儿倒常与自家夫君合衾,她怎能不积怨?

外面还有人传说胡儿、马越两个有那分桃断袖的勾当,一个丫鬟不知从哪听来了在马家下人里学嘴,不料被路过的马蓝氏听到了,气得马蓝氏七窍生烟,把那个丫头狠狠打了一顿还不解恨,又把她卖到城外一家专接待大兵最脏的私娼里才作罢。

久而久之,马蓝氏虽面上不显露对胡儿的厌恶,心里就想要离间拆散这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费尽心机想要在他俩之间弄出点间隙来。

下棋

一天胡儿一觉睡到晌午,起床翻了一通面袋米缸,发现家里早已断了米面粮食。饿得难受,就想到去马越家「化缘」。不巧那天是月底,马越出门去自家各处的生意铺面盘点对账去了,家中只有马蓝氏做主。马蓝氏知道月末胡儿的俸禄告了罄,是必要来她家讨饭吃的,马越在家时一贯是好酒好菜好招待的。

今天她当了家,却只吩咐下人给他端上一盏酽酽的六安茶,偏不给他上饭菜点心。浓浓的酽茶是刮油水的良药,胡儿是越喝越饿,等了半晌也不见上点心,肚子里面咕咕作响,自觉无趣,起身就要告辞。

马蓝氏见他要走连忙留他:「爵爷莫走,奴家一人在家甚是无趣,不如爵爷陪我打两盘双陆吧?」(元明时期流行的一种棋类游戏)也不由胡儿推却,马蓝氏就吩咐丫鬟拿出了瓜果点心和棋子棋盘。

胡儿正饿得两眼发晕,见丫鬟端上来的那几样,皮儿酥破了的栗子饼、馅儿外漏了的羊肉角,还有几张小面饼上涂着厚厚的酿蟹膏,诱人得很,看得胡儿口水直吞,哪里还走得动路。何况这一眨眼功夫,马蓝氏连棋具都准备好了,胡儿也不好拂了她面子推说不下,索性就又坐下边吃点心边和她下起了双陆棋。

棋盘摆下,马蓝氏看看只顾狼吞虎咽吃点心的胡儿莞尔一笑说:「叔叔,奴是妇道人家。棋盘上来往交错的,怕是多有不便。」说着马蓝氏从头上拔下两只簪子,自己手拿一只,又递给胡儿一只,「暂用这簪子来拨弄棋子,省得沾碰了手脚,让底下人笑话。」

胡儿正吃在兴头上,也没听她说什么,嘴里塞着点心说不出话,只鼻子「嗯、嗯」胡乱答应了两声。待胡儿吃饱喝足,这才开了棋局。

几盘棋下来,令胡儿想不到的是,马蓝氏虽是个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却打的一手好双陆。棋逢对手,分外有趣,马家院里看懂看不懂的下人奴仆也纷纷都来围观,平日里治家甚严的马蓝氏看这些下人那么没规矩,肯定会厉声训斥,可此时也只管下棋不去管他们。不知不觉中两人下了十几盘,到了傍晚时分,马蓝氏又招呼胡儿用了一餐酒菜,胡儿才告辞回家。

再说马越,他携着算盘到自己家的几个铺子对了一整天的帐,身心俱疲,也无心出去找胡儿鬼混,夜市上胡乱吃了一碗扁食,便径直回到了家中。

马越一回到家,只见自己媳妇趴在床上恸哭不已,就问她:「我还活着哩,你却哭什么?」马蓝氏也不理他,只管哭。毕竟是结发的夫妻,马越见夫人哭得伤心,心里也不太舒服,再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马蓝氏才哭着说道:「我娘家陪送给我的赤金簪子突然不见了。」

马越知那簪子是她最珍视的体己物件,自己平时也轻易摸不得,便问道:「今日可有谁到家里来过?」马蓝氏忙说:「还能有谁,只是那穷神老爷托生的胡儿来过。便是他拿了我的簪子摆弄做耍。」马越不信就唤来了家奴院工,一一询问,下人们都说见胡儿来过,也都见胡儿拿过夫人的簪子。

马越还是不信胡儿拿的自家的金簪子,便为胡儿开解道:「便是我胡儿兄弟来过,他也绝不会拿我家的东西。」转身对下人们说:「定是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拿了夫人的东西还想嫁祸我兄弟。是谁拿了夫人的簪子,快交出来!」说罢抬手就要打马蓝氏房中丫鬟。

马蓝氏见他要打自己的下人,连忙拦住他说:「你若不信,就去问你那穷神兄弟,他若说没拿你再回来打骂我们娘们不迟。」马越说她不过,只好作罢,许诺明日一早就去胡儿家询问,马蓝氏才应声停了哭闹。马越为了平复她心情,连哄带抱把马蓝氏弄上床,咬着耳朵跟她说了些甜的蜜的,马蓝氏才破涕为笑。当晚略去不表。

还簪

第二天一早,马越就梳洗整齐往胡儿家去了,到胡儿家时那好吃懒做的胡儿尚在被褥中赖着。马越一把就掀了他的被子,吓了胡儿一个机灵。一睁眼见是马越来了,胡儿赶忙起床更衣起来招呼他,一边收拾洗漱一边笑骂道:「我的儿,你爹多睡一时回笼觉你就要掀爹的被子,有没有一点儿孝道了。」

马越听他骂自己也不恼,一提手中点心笑着就回嘴道:「乖儿,你爹一早就起来给你买了早餐点心,你倒好,日头晒腚了还在睡,倒是谁不讲孝道?」笑闹了一会儿,胡儿吩咐儿子穆尔去烧水点茶,两人围坐在桌上分食马越带来的点心,几根酥脆的油炸鬼、几块晶莹的羊油糕,解馋又解饱。

吃罢点心,马越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道:「哥,你昨日里可是到我家去了?」胡儿连忙点头称是道:「哥你昨日不在家,我还和马家嫂子打了一时双陆。」马越又问:「我家那母夜叉最心爱的赤金簪子昨日晚上寻不见了,你可曾看见?」

胡儿乍听了先是一惊,不知道马越怎么没来由地问起簪子来了?转念想了一时,才明白过来个中道理。原是那妇人存心要嫁祸自己,昨日她留自己打双陆用金簪子代手,还纵容下人围观,她家的丫鬟老婆连同家奴院工全部眼见自己拿了簪子。自己若说不知簪子的事恐怕马越心中会存疑,坏了他俩至诚的兄弟情义。

他只一瞬就收起脸上的惊诧与疑惑,一拍脑袋,眯起眼睛憨笑道:「嘿嘿,昨日我看嫂子头上簪子好看,就要来把玩了一时,戴在头上忘了还回去。」说完还在怀里、袖里四处摸找一阵,对马越说:「你且回去,昨晚吃多了酒,不知把嫂嫂的簪子放在哪里了。我一会儿寻着了,让穆尔拿着簪子再买上些礼物去给嫂子赔罪。」

马越一听心中豁然开朗:「我早就和我家那贱人说,我胡儿兄弟虽光景不好,但也绝不会做那不忠不义的事。」胡儿听后一阵苦笑。马越邀胡儿出去吃酒,胡儿推说身上不舒服,两人又玩笑了一会儿,马越才告辞回家了。

马越回家后,指着她老婆就骂了一顿:「你这婊子,胡儿哥只是借了你簪子玩玩又不是不还,你却拿那小人之心,度那君子之腹,腌臜我兄弟。一会儿我大侄子把簪子送还回来,你看你羞是不羞?」

马蓝氏听完一惊,她心知自己簪子昨日胡儿走后明明压在了床底箱中未曾取出,那穷得叮当响的胡儿从哪来的赤金簪子。但又怕自己离间胡儿马越的阴谋败露,只好在一旁赔笑。

傍晚时分,胡儿的儿子穆尔带着胭脂礼物来到马家,给马越、马蓝氏请完安后,把礼物放下。全都是些吃食,一盒栗子酥、一包羊肉角,还有一小坛泥封了的,穆尔说是酿蟹膏。马越看了,佯怒地骂:「你达近来越加地不像话,许是禄米新发下来,又不知道怎么败了,给我买这许多吃的做什么?我这里缺吗!」穆尔诺诺,马蓝氏吩咐下人去收好。

穆尔接着又颤颤巍巍地从腰中取出了一团红布,红布里包着一支金光闪闪的赤金簪子,镌龙刻凤十分精美,比马蓝氏的那根还要好些。马蓝氏见簪子做工精美,忍不住拿起戴在了头上,吩咐丫鬟拿来镜子,左看右照。马越见她扭捏作态的样子,哈哈大笑,给穆尔打了赏,还让下人给穆尔准备了菜饭果子。穆尔用罢了才告辞回家去了。

自此后几天马越总不见胡儿来找他,有些烦闷。跟别人出去厮混,总觉得有些不称意,心中就想胡儿,几次去胡儿家中找都吃了闭门羹。

一日马越正在坊中闲逛,迎面撞到了胡儿的独子穆尔拿着米袋出门买米。穆尔见是马越,就要躲闪。马越一眼看到是穆尔,就一把拽住他,问他:「我的儿,你跑什么?」穆尔躲不开了,只好对马越说:「只顾赶路没望见马爹,马爹莫怪。」

马越和他爹交好,也不与他计较这些,便问他:「你达这几日到哪里浪荡去了,怎地不见影了。」穆尔答道:「朝廷在淮南设了几处盐道衙门,盐道是要缺,官家不敢任用外官,就选派了几家勋贵去赴任。官家可怜我爹在家赋闲,就把我爹发往淮南赴任去了。」

马越听闻胡儿去淮南就任肥缺,居然不跟他招呼,大发雷霆,骂他不把自己当朋友,穆尔见他发火只好默默听着也不作声。马越骂了一阵,见身边人都侧目看他,自觉无趣,于是拂袖而去。

马越回家生了一阵闷气,直骂胡儿不够义气。可这事儿不禁琢磨,他骂着骂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与胡儿自幼交好,可以说是无话不说,胡儿若是去江南上任肥缺不可能不跟自己炫耀一番,怎么会照面都不打就不辞而别?心生疑窦的马越就去找人打听,官厅里的人说官家的确外派了几家勋贵去淮南,马越的心凉了大半。

可他还不死心,又托官厅里的朋友弄出了当月的邸报(古代由朝廷发行向各级政府机关传递通知的文书)来看,邸报确有选派淮南盐道勋贵的一篇,可那委员名单从头看到尾,并无「虎尔花奴」四个字。

看罢邸报,马越才知被穆尔骗了,怀揣着邸报径直到胡儿家去找穆尔算账。一进门来,穆尔见是马越来了,马上放下手中活计来,招呼他吃茶。马越家里常年喝的江南新茶,哪里吃他家陈年的粗梗碎叶,只抿了一口就佯笑问他:「我的儿,你爹赴任何时归来啊?」穆尔恭敬答道:「回马爹的话,盐道要任,告不了假,估计此任要三年期满才能还朝吧。」

马越见穆尔还在编话诳他,很是恼怒,起手给了他一耳光,掏出邸报砸在穆尔脸上骂道:「你这娘生舅养的小冤种,你是要骗谁来,你且看这邸报上选派江南盐道的人名里可有你爹?」

穆尔见他知了实情,知道再瞒骗不过他,一下就哭了起来。马越见他哭,连忙问他:「你这孩子却哭些什么,快说,你爹他到底哪里去了啊?」

穆尔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抽泣道:「我爹他……他现在马家婶子头上戴着呢。」

巷说异闻录:细思恐极的民间传说
檀信介

第七篇 既济壶

龙吐珠

相国寺门口街市上卖胭脂珠珞的小贩们恨死了小鞑子。

这些小贩的生意专指望着初一十五庙会时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少奶奶捧场。大宅门里女眷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来手里有钱又没处花,银子最充足;二来她们双手不沾阳春水,自然也不知道外面街市的物价,小贩们嘴甜一点的话一盒胭脂一两银子也是卖得出去的。

可自从小鞑子来了东京汴梁之后,小贩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全城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每逢庙会也不再扎堆去庙门口买这些胭脂水粉,一出宅门就都径直跑到勾栏里去围观小鞑子。姑娘们实在要用胭脂水粉时,也都是差遣丫鬟下人们出来买,一盒胭脂小姐们肯出一两银子,可跑腿的丫鬟小厮不比深居闺中的大姑娘、少奶奶,最会克扣还价,十个大钱买一盒胭脂,还要你饶一块眉黛。

这小鞑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小姐奶奶们连胭脂水粉都不再上心,冒着被骂不检点也要进勾栏去看他呢。小鞑子不是说书卖唱的,也不是打拳练棍变戏法的,而是个踢球的蹴鞠健儿。

没人知道他姓名籍贯,街市上的人凭他一口北京大名府口音断定他从北边来,故给他取了个诨名唤叫小鞑子。他一头长发乌黑油亮,健硕的肌肉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皮球只要一到他脚上就仿佛被黏住一样,任他上下左右如何摆弄都不脱落。

小鞑子的绝技唤作「龙吐珠」,他古铜色的肌肉上纹着一条爪牙狰狞的升龙,怒张着一张血口,那龙尾巴盘在腰上,龙爪布满全背,在场上踢球时背后的肌肉随着抖动,那条蛟龙也仿佛活了一般盘旋上升。将球运到肩上,用力一耸球便升入门中,那球仿佛是从肩头怒龙的口中吐出一样。每逢庙会东京汴梁城阖城空巷,都只为了一睹这「龙吐珠」的风采。

龙吐出珠子来,全场的叫好声从相国寺勾栏都能传到皇城里去,坊间传闻连宫里赵官家都曾微服出访来看小鞑子这「龙吐珠」。

每逢庙会散场时,钦慕小鞑子的夫人、小姐们便会让人往勾栏里扔些金珠玉佩,一场庙会下来小鞑子的出息何止千两。虽然收入不少,但小鞑子似乎对钱财不甚贪恋,每次收到的打赏钱财,他都大方地分给勾栏里的帮闲伙计,只留下小半补贴家用,也因此市坊里的人没人不说他的好。

丑妻

这小鞑子虽然身怀绝技又健美英俊,城里的青楼名妓、富家小姐不知有多少倾心于他,但他却对家里的糟糠妻子不离不弃。他那从北边带来的妻子蓬发皱皮、身形佝偻,几乎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妪,两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如老母带着儿子一般滑稽。

可小鞑子对妻子十分专一,虽然追求、钦慕他的女孩儿很多,痴迷他到「但求一夜露水夫妻」的都大有人在,但他却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平日里与伙计们在外踢球玩耍打熬力气,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一定回家陪伴妻子,从不做沾花惹草的勾当。因此,市坊里的人也都传颂他不弃糟糠之妻的美名。

小鞑子踢球时引得太多人来看,开封府的府尹老爷原本嫌他聚众喧闹、有碍观瞻,有心要把他整治一番再驱逐出境,但从衙门里的小吏们口中听说了他仗义疏财、不弃糟糠的事迹,竟然对他生出了几分欣赏,夸了他一句「江湖义士」。

此后,府尹不但没有干涉取缔他勾栏里的球场,反而时常委任他一些维持市坊、仲裁斤两的小差事,平日里花他钱财、受他好处的宵小帮闲们也因此都恭维他一声「节级」。酒楼茶肆里讥讽朝政的人时常会讲一句:「本朝以蹴鞠治国,白虎堂里坐着一位蹴鞠太尉,相国寺外立着一位蹴鞠节级。」分别讲的就是伺候皇上蹴鞠的高俅高太尉与小鞑子。

如此这般转眼七八年过去,开封府的府尹老爷换了两任,当年给小鞑子扔金掷银的小姐们也都挽起头发变作了人妇,当年给他拍手叫好的市侩们满头的青丝里也生出了白发,而小鞑子却仍是一副英俊的少年面孔、一身健壮的结实肌肉、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风采不曾稍减。

人们都去问他有何养生妙招能保养得如何之好,小鞑子或是矢口否认,或是胡乱对付几个古怪的偏方。他越是含糊不说,市井里的人便越是好奇。一次小鞑子带着自己的伙计们球场上大胜了洛阳来的一队蹴鞠健儿,趁高兴他多喝了几杯,酒醉时无意间吐露了一句:「我祖传一只既济壶,有它便能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多数人只当是他醉后的胡言乱语,也有眼红他英俊健壮、日进斗金的鸡鸣狗盗之徒把这话当真,想尽办法到他府中盗取,可是这班人翻箱倒柜都不见小鞑子口中宝壶的踪影。一开始遭窃时小鞑子和他的丑妻还会去报官,后来两夫妻不厌其烦,干脆就不予理会,任其来找。

若在街上遇到那几个整日来翻找盗窃的少年,小鞑子非但不恼,还会揶揄他们几句:「混沌魍魉,我酒后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去相信?这世间哪里有这长生不老的神器?真要有那样的东西怕也要献给赵官家,怎么会在我们平头百姓手里呢?」时间长了窃取不着,也就没人再去翻找了。

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帝君的寿辰,泰山底下有一场天下第一大的庙会,小鞑子的蹴鞠作为东京城里头一份的绝技自然要去献艺。小鞑子伙同一众东京勾栏的人前脚刚走,东京城里就天降大雨,勾栏里的人都恭维小鞑子说:「龙行有风、虎行有雨,节级你可真的不是凡人。」

书生

可巧一个延安府来的算命测字的书生在市坊里无处安身躲雨,误打误撞到了小鞑子家门口。外面雷雨交加,书生困在了小鞑子的家门口,书生浑身衣物书籍都被淋了个透湿。湿冷难受的书生不得已只好叩打了小鞑子家的门环叫道:「小生是延安府秀才白某,路过贵府想叨扰躲雨,请主人行个方便。」

丑妻听到有人叩打门环,便跑到门房里来,一听是外阜的生人声音,隔着门缝一看来人手里还拿着一面「算卦测字」的幌子,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便隔着门对书生说:「我家男人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接待,请客人原谅则个。」

书生见主人不肯,又碍于男女大防,只好不再作声,在门外屋檐下蹲下暂歇。丑妻透过门缝看去,门外人虽然做的算卦测字的生意,却不是形容丑陋的算命瞎子,而是个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的俊俏书生,丑妻正看得入迷,突然听到门外连着几声「啊嚏」,想来是那书生被淋湿后着了凉。

看那身形单薄的书生连声喷嚏,丑妻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咳嗽一声搭讪问道:「门外客人,你自说是延安府秀才,为什么手里却拿着算卦测字的幌子?」书生答道:「大嫂见笑了。我家境贫寒,早年间靠家里的几亩薄田供养专心读书,侥幸在州试考中了个秀才。

前些年北国南犯,我全家被害,家财也被洗劫一空,我虽苟活但也只能离乡逃难。所幸少年时曾跟家父学过些测字、相面的本领,所以打着这面旗子,一路讨食进京。」说起凄惨家事,书生不禁落下几滴珠泪来。

同是从北边逃难南来的丑妻对书生的悲惨经历感同身受、大为触动,同情让她放松了对书生的警惕。丑妻从家中拿出了炭炉、手巾、热汤、点心等物放在门厅里,然后隔着门对书生说:「小相公,我有心让你进屋避雨,但是你们读圣人书的应该知道男女大防、非礼勿视的道理。我这里为你准备好了取暖烘干的一应物什放在门厅里,等我退到二门里敲十下门板,你便进来取暖烘烤吧。」书生听罢大喜过望,连声应允。

丑妻放下东西返回了二门里如约定敲了十下门板,书生也应声进到了门厅里,再次告扰谢过以后,书生用手巾擦去了身上的雨水,一边用炭炉烘干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丑妻拿来的点心。

丑妻在门里听他吃点心吃得声响很大,不禁扑哧笑了一声,书生听到她笑,羞臊地红透了脸,「小生多日未曾饱食,大嫂见笑了,见笑了。」丑妻只回应道:「不妨,不妨,相公慢些吃,别噎着就好。」

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闲话,书生提出要帮丑妻推个八字命盘来报答收留款待之恩,丑妻先是不愿意,经不住书生坚持缠问便报上了自己的八字。书生掐指算算,便把丑妻一生出嫁、父母去世、南逃的这些流年大事推算得一个不差。

丑妻万没想到这个书生竟然真的有推算命数的本领,心里虽然惊奇,但嘴上却仍规劝道:「相公应知,给人看相测字虽然可以弄得几个小钱度日,但毕竟是偏门末流,始终不是长久生计。我听相公讲话也是个读书识礼的人,今后还是要专心勉学于科举正途才好。」

书生隔着门板在门房里听了丑妻的这几句教训,羞得面红耳赤,连声答应:「大嫂教训得是,小生今后一定勤于学业、专心应举。」

过了一会儿丑妻又透过门缝扔进门房里两片金叶子对书生说:「我平日里从不出门,所以手里存有的几个体己也无处去用,你我有缘在此相会,又蒙你为我推算了命数,所以拿这些许钱财赠与你做助学之资。你不必再四处给人算命测字谋生,回去专心读书,这些足够你撑到明年开封府乡贡。」

书生听罢感激地连声道谢,激动地对丑妻说:「多谢大嫂,多谢大嫂,我今后一定努力读书应举,今后得了功名再来报答恩情。」

雨停后,书生对丑妻说道:「大嫂,我平日里在城外寺庙传法院里借宿,你若有急事可以到那里去找我。」门内没有回复,书生迈步走到了门外,心怀感恩地对着门房行了个礼后才转身离去。书生门口行礼的这一幕刚好被街坊看见,有好事者便把丑妻留宿测字书生的事情传将了出去,还添油加醋编成了艳情故事在市井中流传很广。

毒打

小鞑子在泰山庙会上大意输了球,本来就是一肚子的恼火,一回到东京又听得满街都在说自己家里丑妻的风流传言,更加恼怒起来,回家不问青红皂白便抓起丑妻头发责骂:「你这贱人,趁我不在时怎么勾搭了野男人?我出去挣钱养家,你这丑货居然敢让我做王八。」丑妻忙解释道:「当家的你别动气,那日天降大雨,那路过的书生想进来避雨,奴家只把门房借给他用,奴家与他始终隔着一扇门,并不曾见面。」

小鞑子哪里听她解释,拿起烧炉子的火筷子便抽向丑妻。丑妻佝偻瘦弱的身躯哪里禁得住身强体壮的小鞑子这顿鞭打,整个坊中回响着丑妻撕心裂肺般的号叫。等小鞑子打消了气,丑妻已经满身伤痕、奄奄一息了。

小鞑子打完丑妻便把她丢在家中不再理会,准备任其自灭,自己跑到勾栏里找人玩耍去了。但过了几天,也许是念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恩情上,小鞑子还是花了重金来请大夫医治丑妻。

所幸请来的大夫妙手回春,几天后已经快被打死的丑妻被医好。小鞑子对她仿佛比从前还要好,夫妇俩在外人面前还是装出一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恩爱模样。

一日小鞑子受邀去洛阳踢球,留丑妻一人在家留守。丑妻经上次被小鞑子打了半死,心里早已对小鞑子失去了夫妻之情。待她确定小鞑子走远了,立马从家中墙壁砖缝中拿出了一些银两与一册抄本,飞也似的奔往城外传法院。

到了传法院,丑妻把带来的银两悉数交给寺中僧人做香火钱,还没待僧人谢过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僧人:「师父,此间可有一个延安府来的白姓书生。」僧人想了一下说有,转身到客房帮她叫出了书生。那书生从客房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话本。

看到这个蓬头皱面的老妪,书生面露疑惑地问道:「大娘认得小生?寻我有何贵干啊?」丑妻有些失落地反问:「你一月前可曾在开封城里避雨?有人给了你两片金叶子吗?」书生一听惊道:「啊,你便是那日留我避雨还赠我资财的大嫂吗?」丑妻点点头说:「正是奴家。」

书生那日听得门内声音分明是个中年妇人,今日来的却是个垂暮老妪,心中大为惊奇。但来人对前事讲得清楚,仔细听音辨认也的确是那日门内规劝自己好好读书的妇人声音无疑,一见是几日前收留、资助自己的恩人来到,书生连连作揖道谢。那老妇指着书生手里的话本道:「相公果然在此刻苦读书,也不枉奴家挨了这一顿险些丧命的打。」

书生听她这么一说,脸上一红,自己手里的话本是消遣的读物,妇人却把它当作了科举用的圣贤书,但自己蒙人资助自然不好承认自己在读闲书,只好红着脸把话本掖回袖中顺着她说道:「小生蒙大嫂资助,自当专心学业,刻苦读书。」

收起了话本以后,书生又转而关切道:「大嫂刚才说险些被打死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才要开口哭诉,只见四面的僧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书生意识到这里毕竟是佛门静地,一男一女在此交谈过密甚是不妥,于是红着脸对丑妻说:「大嫂,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咱们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再叙吧。」

抄本

两人走到寺外凉亭落座,书生问道:「前日在贵府叨扰十分唐突,还未请教过您府上尊姓。」丑妻道:「我们勾栏里的人家,不敢称个尊字,平日里也不讲究什么姓名,我外子诨名叫小鞑子,街坊里都跟着叫我小鞑子家的。」书生听丑妻报完家门后啧啧称奇:「原来相国寺勾栏里第一红人小鞑子是您的丈夫?」丑妻点了点头。

书生又问:「大嫂刚才说险些被打死,是怎么一回事啊?」丑妻道:「白家相公,实不相瞒,奴家前些天因为在家收留你,险些被我丈夫打死在家里。我自知迟早是要被他打死的,如今已经断了生念,只是心里气不过,只想要报复我那冤家。今天冒死前来就是想把他最珍贵的一件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交给相公,以解我心头之恨。」

书生一听丑妻要把小鞑子最珍贵的东西交给自己,两眼放光问道:「大嫂说的珍贵之物,莫不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既济壶吗?」丑妻摇摇头道:「他对人说有什么劳什子壶,我与他夫妻二十年也不曾见过。」语罢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册已经被翻得泛黄的抄本,「壶虽不曾见,但他一直最金贵的是这册抄本,他要翻看时连我都要瞒着。前两天夜里我被蚊子叮咬醒来,迷糊间看到他在墙角翻弄这册抄本,我怕他打我没敢出声,只装睡不动看着他把书放回墙缝里,才知道他藏书的地方。」

说罢丑妻将抄本交给白书生,她看书生接过书翻看了两页先是轻蔑地轻哼了一声,本要抬头说些什么,看了自己一眼又摇摇头无奈地继续翻看。看了几页之后,书生先是皱了皱眉头,又过了一会儿书生低声吟了几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紧接着白书生掐指算了一算,一拍大腿高声叫了起来:「这便对了,这便对了。」合上抄本的白书生摇头晃脑地对自己微笑着,一副大道得证的顿悟模样。

鹤守

白书生双手接过抄本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大字——玉女验方钞,这类采阴补阳炼内丹的抄本他这两年做算命先生行走江湖自然是见过不少。这些书讲来讲去无非是讲玄之又玄的阴阳调和大道,把这些书奉若圭臬的,除了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就是想拿男女修真为自己淫乱生活遮羞的浪荡子弟。

白书生才看了几页就不耐烦起来,想要告诉丑妻这书是没什么大用的妄书,但抬头一看丑妻满脸的期待表情,想到这是她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才偷出来的,自己又不好直接驳她的面子、戳破她的幻想,只好又耐下性子来低头继续翻看,心里盘算怎么委婉地和她解释这书并没有长生不老的神奇效用。

哪知白书生越看越觉得这册抄本不简单,这书不是以往见过的那些采阴补阳的空头教条,而是某一内丹法门几百年来的实践经验总结,体位、时长、所需服用的药物都有细致记录。头几页是两汉的经文原著,中间几章解说从文风来看是唐人的手笔,紧接着大段的章目用的是浮靡争巧的五代骈文,最后几页文白混杂的补充干脆就是本朝崇宁、大观以来的近人手书。可怕的是,书中跨越了六百年的三个作者以祖孙相称,这也就意味着这祖孙三人每人最起码活了两百年以上……

此书的修炼方法与其他鼓吹收集大量女性进行滥交式采阴补阳的内丹法截然不同,讲究的是与同一女性长期交媾,书中美其名曰「鹤守」,意为像鹤一样一夫一妻地相守。从唐到今的几辈人、几百年来总结出修炼此法门最重要一点——要寻找万中无一的独特体质的女性,把她作为水火既济的容器长期与之交媾,以期达到采阴补阳的功效。书中把这个万中无一的特殊女体,形象地称之为既济壶。

白书生抬眼看了看丑妻的身高相貌,又结合她之前告诉自己的生辰年月算了一下,长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对丑妻说:「大嫂,书里讲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神器确实存在。」

丑妻听罢眼睛一亮道:「哦,那你快说,那什么壶藏在哪里,咱们快去将它取将出来吧?」白书生一指丑妻道:「按照这本书里所讲,这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既济壶,正是大嫂你!」

丑妻听了不明所以,以为书生读书看痴了有些愠怒地嗔道:「啐,我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物什,怎么好说我是什么唧唧壶?」

书生只好又把男女阴阳调和、水火既济的大道理与这本抄本中的要义跟丑妻讲了一通,可丑妻一个目不识丁的妇道人家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摇头不信。

书生见自己说了半天丑妻都不肯信,仿佛还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才好,急得抓耳挠腮。稍事冷静了一下之后书生尝试换一种思路反问她道:「大嫂今年贵庚?」丑妻答道:「前番算命时不是对你说过?三十八岁。」她话音刚落白书生便激动地反问到:「大嫂!你就从没想过,为什么你不到四十的年华便成了垂暮老妪的尊容,而他年逾天命却还是少年模样?!」

丑妻被他这么一说,抬手摸了摸自己如树皮般枯皱的皮肤,心里开始有些动摇,但仿佛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既济壶」这种匪夷所思的说法。还没等丑妻彻底反应过来,书生又连珠炮般地追问了一堆:「他是否只在初一十五的月圆、月缺时与你同寝?他与你行房时是否一向是头朝东南、背对西北?他在行房之前是否会服用一剂汤药?」

只有夫妻间知晓的床笫之秘被白书生这个外人一一道破,丑妻方知道他所言的确非虚。接受了自己就是既济壶这一事实的丑妻顿时痛哭起来,她声泪俱下地向白书生哭诉道:「原来他与我相守这么多年,并非是真的爱我,而是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采阴补阳的物什而已。我毕恭毕敬地伺候他几十年,哪知道他却狠心采取我几十年青春年华。」说到伤心处,几乎泣不成声。

书生安慰丑妻道:「大嫂你也不用太过伤心,根据这书中记载,能够让人永驻青春的阴阳之精其实是可以倒转回女体的,他采取你的青春年华你是可以连本带利要回来的。」丑妻原本正哭得伤心,一听可以把自己被采取的年华连本带利要回来,赶忙不再大声痛哭,改为了小声抽泣,聚精会神地听书生讲解。

「这书中最后的注意事项中讲,采取的全程必须保持乾上坤下的体位,采取的最后时刻必须保证精元不泄,否则就会引起反转,修炼者历年采取的功劳都会功亏一篑。因此,你只需在行房时把握好时机倒转乾坤,逼他泄出精元,便可以将他之前历年采取的阴阳之精原路引回。按照他与你行房的规律,本月十五月圆之夜就是让他还债的好时机,到时候你我如此这般……」

书生利用书中所载的注意事项反向推导出了女体索要回被采取阴阳之精的方法,并耐心地用通俗的语言把具体的操作方法解释给她听,两人相约十五当夜如果阴阳倒转事成便一起夜奔出逃。书生当夜到门外接应,约定仍以避雨那天一样,丑妻敲十下门板为可以进门的信号。

酒源

丑妻回去后把书与银两放回墙缝中的原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鞑子从洛阳回来后仍照旧每日细心服侍他沐浴饮食。到了当月十五,小鞑子几十年来一直按照自己的方法蹂躏丑妻从未遇到过反抗,自然也就放松了对丑妻的警惕,没有防备地宽衣行房。

丑妻按照白书生教导的方法在关键时刻倒转了乾坤方位,用尽浑身力气死死抓住小鞑子任他如何捶打推搡都不放手,逼他泄出了元阳。事成之后丑妻按照约定敲了十下门板,早已埋伏在门外忐忑等待的白书生一听到信号马上破门进来。

白书生进房时,曾经英武俊朗的小鞑子已经瘫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开始抽搐萎缩。看着在床上痛苦挣扎的小鞑子,白书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能吸取人青春的左道邪术,喜的是自己反向推演的方法居然完美奏效,自己的恩人大嫂可以重返青春逃离小鞑子的魔爪了。

丑妻与白书生七手八脚地收拾了些细软行李,便连夜私奔南逃去了。离开小鞑子家时丑妻尚是佝偻老妪,走到东京城外便已经恢复成了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即便是已经知道这采取之术原理的白书生,看着这以肉眼可见的样貌变化也不得不惊奇赞叹此阴阳之术的神奇玄妙。

逃到了淮南以后,两人拿小鞑子过去蹴鞠时挣得的积蓄买房置地,过起了隐姓埋名的安稳生活,丑妻织布耕田,书生专心读书,生活靠着几亩田租也十分宽裕富足。说起丑妻,她恢复了青春之后哪里还丑?分明是个白净妩媚的可爱少妇。这小鞑子之前真的是害人不浅,把这么一个美丽的人物糟蹋成了那番衰老模样。如今她与书生两人郎情妾意、男才女貌,自然而然地如夫妻般和谐地生活在了一起,两人互相之间的称呼也悄然从「大嫂、相公」变成了「娘子、官人」。

一日,白娘子要寻找一样从汴梁带来的首饰,让书生也帮忙一起寻找,书生翻箱倒柜时无意间打开了一个包裹,两人仓皇出逃时白娘子居然把那本《玉女验方钞》跟墙缝中的其他金银细软一起带到了这里。

白娘子寻见了自己想要的首饰便又织布劳作去了,书生则偷偷拿起了《玉女验方钞》跑到书房里翻看起来。书生一边翻看,一边感慨,自己这几年沧海桑田的际遇改变,都是因这本记载了采阴补阳邪术的抄本,如果当初没有它,自己说不定还在汴梁城外的寺庙里寒窗苦读,如今却成了衣食无忧、佳人相伴的富家翁,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翻着书生突然发现了几页之前未曾翻看到的地方,此处批注勾画极多,仿佛是十分重要的机要关隘所在,这引起了书生极大的好奇,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尽数掌握了此修炼法门的原理,没想到还有如此重大的漏网之鱼。

书生躲在一旁仔细研读起来,这一读不要紧,他从这几页纸里发现了极为重要的信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据那几页讲,除了长期交媾采取的笨办法之外,他们还发现了一种速成的方法,可以在一夜之间一次性地从女体壶中采取几十年的青春。著书的三代人中,第二代成功实践了这种方法,但他一再说明要慎用此法,因为这种速成法对万中无一的既济壶伤害极大,可能会给女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导致其身亡。书中再三警告后人「切记,慎用」。

新发现的信息让书生陷入了挣扎沉思,一方面娘子一直以来对自己不错,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才熬到了今天的平稳幸福实属不易。另一方面,只需一夜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自己获得几十年的青春实在太具诱惑了。

因为内心里不断挣扎此事,弄得书生茶饭不思,也更无法专心学业了。虽然南逃至此,但白娘子始终让他不要安于现状、放弃读书,日常仍规劝他用心读书应举。马上就要到省试的日子了,可他却连日心神不宁、无心读书。

白娘子以为他是考前有些焦虑,一日清早下地干活之前跑到书房耐心地好言宽慰他说:「相公你不必焦心,你只用专心读书,用心你的科举正途。能考上是最好,考不上咱们回家也一样可以过活。咱们家中有田产,我又有些体己在身边,生计开销你都不必担心。」

平日里听了她这些劝慰,书生都是感叹她是个贤良好妻子,可如今他心里邪念作祟,这些话语全成了令人烦躁的催促,没好气地还击道:「我自幼读圣贤书,岂不知道读书科举是正途?哪里用你整日里来多嘴催促!」白娘子看他生气也没好再说什么,书生却跑到一旁生起了闷气。

他越想越觉得这女人可厌,他心想:「这女人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张嘴也是科举,闭嘴也是读书,好不聒噪。不仅如此,她还总拿自己的体己财资来说事,难道没有她的体己我就要沿街乞食了吗?我好歹也是正途出身的秀才,为人一世连个黄花闺女都未曾迎娶,难道就要跟她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妇对付一辈子吗?」

书生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残生就与丑妻这样凑合过活实在太过委屈了,于是心下一横,决心用抄本里的速成办法将丑妻既济壶内贮存的几十年青春采尽,然后卷走丑妻的体己财产远走他乡,盘算着重新开始人生。

他翻开《玉女验方钞》,想按照前人经验推算出最合适的时辰来下手。谁知掐指推算了一下,今晚的酉时三刻就是这几年里最好的时机,如果成功就可以一举采炼得到丑妻二十年的青春。想到这里,白书生马不停蹄地进城抓来了书中速成之法所需服用的一应药材,回到家里就开始偷偷炮制。

丑妻从田间干完活回到家里,白书生一改早起的焦躁蛮横,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温柔地对她说起了花言巧语,可没说几句话,就猴急着想要需索交媾。丑妻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曾梳洗饭餐,摇头不语想要拒绝。白书生一见需索劝诱不得,马上凶相毕露拿起丑妻刚放下的农具一击将她打晕,拿出绳索将丑妻捆绑了起来就要用强。

就这样,白书生按照书里的方法服药后准时准点地在酉时三刻顺利地与丑妻交媾成功。事毕之后,白书生发觉这禁断的法子果然不同凡响,自己的全部经脉仿佛都偾张开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也都在隐隐发痒,仿佛从内到外都在准备迎接从丑妻身上采取得来的二十年青春年华。可他返老还童的神迹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与之相反,他的皮肤开始皴皱,头发开始干枯,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费力局促。没过一会儿,他已经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再看丑妻,她已然从那个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体态轻盈甚至略带青涩的少女,在一旁冷眼观看着白书生的衰变。少女轻松地反手解开了白书生拙劣的绳索,从柜中拿出了早已收拾好的行礼,转身就要离开。地上扭曲萎缩的白书生挣扎着伸手抓住她的脚不断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少女低头看着他可笑的样子,忍不住大笑道:「咱俩好歹夫妻一场,我叫你一声白相公,临走前让你死个明白。我们这修炼法门的确是通过交媾采炼人的青春,但有道是天道守恒,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我与我家官人两人有多少青春也不够从前唐延续至今,几百年来靠的就是你们这些自愿送上门来的好酒。」原来,不老是靠的丑妻这个壶,但长生靠的却是像书生一样源源不断自愿注入壶中的酒。

「哦,差点忘了。」少女从已经不能动弹的白书生怀里拿出了那册记载有采炼速成法的《玉女验方钞》,又从柜子中拿出了另一本,她将两册抄本收到行李包袱里说道:「这吃饭的家伙可不能忘了。你前后看到的根本就是两个版本的抄本,你却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其实这些都是我们事前准备好的,你几时几刻跳入圈套都在我们的设计之中。」

少女接着又解释到:「我们这门修炼方法,最难的就是寻找合适的酒源,可不是谁都能做酒的,一定要找一个精通阴阳道理的人自觉自愿地按照仪轨服药交媾。前番在汴梁也是我家官人自愿服药借给我二十年青春,以此来赚得你的信任。今天嘛,也是你自觉自愿地服药,给我送来这二十年青春。」

此时的白书生已经痛苦到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蜷缩在地上用最后的气力嘟囔着秽语咒骂她是「淫妇妖人」,少女见状也不再对他浪费口舌,一脚把他踢开,给家里供着的观音菩萨上三炷香,提起自己的行李扬长而去,任地上的白书生自生自灭。

白府门外,垂暮的小鞑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已经化作少女的丑妻一出门就看到了他,两人相视一笑携起手开始了又一次的南行。

尾声

靖康之变,大宋江山经历了一次地覆天翻,皇帝变了,宰辅变了,都城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市坊勾栏里笙歌不断、祭典庙会时的热闹非凡,只不过这份喧闹从东京汴梁搬来江南烟雨里的临安。

每逢庙会时,临安城里最靓丽的风景就是唱曲儿的「小牡丹」。小牡丹虽然追随者众多,却始终深居简出不与外人交往,身边只有一个为他击打檀板伴奏老头。没人知道他们的籍贯姓名,只知道老头的声声檀板里,小牡丹唱的是地道的北国小调,悲怆的唱腔一开口就能勾起已经沉迷江南温柔的南渡者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乡思。

小牡丹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可破,绢帛包不住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髻发,体态丰腴,步履保持着少女般的轻盈,十年前她刚到临安时就是这幅模样,十几年过去了也不曾稍改。

临安阖城女人无不羡慕她驻颜有术,有的富家娘子甚至愿意花重金购买她的化妆保养之法,可小牡丹或是矢口否认,或是胡乱拿几个古怪的偏方来敷衍对付。她越是这样遮遮掩掩不说,人们就越是羡慕好奇,临安城里一度流行起了描眉画鬓都与她一模一样的「牡丹妆」,传说就连宫城里娘娘都在争相模仿。也不知从哪里流传出这样一个消息,说小牡丹家里有一支仙人赐予的金刚如意,得了它便可以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巷说异闻录:细思恐极的民间传说
檀信介

第八篇 阴阳鱼

楔子

岷江边上,一对砍柴归来的祖孙在静坐垂钓。孙子兴奋地对爷爷讲述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传闻:「爷爷,你进过成都城吗?我听人说成都城里有吃不完的白米、逛不完的长街、不散场的大戏,就连房屋都是金砖玉瓦堆砌成的呢!你也带我去成都城里开开眼吧?」

爷爷平静地望向宽阔的江面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孙子说的话,孙子扽他的衣袖,他才开口道:「钓鱼一定要专心,千万不要三心二意,鱼竿要拿紧,鱼线要盯紧。」完全没搭孙子进成都城的话茬。

孙子一见爷爷不答应自己,把小鱼竿一扔就要放赖撒娇。爷爷无奈地看着坐在一旁嘟着嘴巴的小孙子只好哄他道:「乖,你好好钓鱼,多钓上几尾鱼,我好拎去卖钱,卖了钱我好带你去成都耍啊。」

小孙子忙问:「钓上多少尾够去成都的?」

爷爷知道小孙子没有钓鱼的耐性,根本钓不到鱼,随口说道:「你今日钓上两条,我明日就带你进成都城。」孙子一听咧嘴一笑,又捡起小鱼竿来坐下继续钓鱼。

没一会儿,孙子的鱼竿还真的有鱼上钩了,从鱼线被拉曳成的满弓形状看,水下面应该是一条分量不小的大鱼。孙子高兴地喊着:「爷爷,有鱼上钩了。」爷爷欣慰地笑道:「你看,专心钓鱼就一定有收获吧。」小孙子用力一拽,两条紧紧缠绕在一起的鲤鱼被拉上岸来,孙子兴奋地抓起鱼来说:「爷爷,两条!咱们能去成都了!」

爷爷看着那两条鱼,眼中突然露出了无比的恐惧,战栗着命令孙子:「快,扔回江里去!」孙子还沉浸在钓上两条鱼能去成都的喜悦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爷爷冲上来一把抢过那两条鱼,双手恭敬地捧着鱼,跪在江边把鱼放回江中不住地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恕罪,恕罪,莫怪,莫怪。」

晚照的夕阳染红了江水,爷爷对着江面长揖跪拜的身影透着一丝诡异,孙子永远不会知道爷爷在几十年前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这两条鱼如此的虔诚笃信。

地道

逃出城的幸存者们,也是很多年后才从茶馆听书人的口中得知,他们逃出成都城的前一天,大西皇帝张献忠不知因为什么,一怒之下用手中的宝剑刻下了一座石碑,石碑上写着七个大字「杀,杀,杀,杀,杀,杀,杀」。

成都四门紧闭,大西军在城中逢人就杀,不知有多少百姓惨死在大西军刀下。那日茶商马定武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文殊院外的小庙会上玩耍,突然间乱军四起,慌乱之下马定武拉着儿女躲进了文殊院。躲进文殊院的可不止他们一家,私盐贩子倪十二在文殊院的一处佛像底下挖了一条可以直通城外的地道,平日里他用这地道运输私盐,此时这小小的地道便成了他发大财的聚宝盆。

闻讯来寺中避难的除了误打误撞的马定武一家,都是常年给文殊院捐献大量香油钱的高门大户,此时这些达官显贵、皇亲贵胄在这个私盐贩子面前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倪十二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各家出逃时带出的一定是家中最珍贵的宝物,他坐在洞口对这些求他放行的达官显贵们说:「你们要想从此过去,就拿出身上最值钱的宝贝来给我,拿来好东西的我就多放几个人出去,拿来东西不行的就自求多福吧。」

说罢那些富户们都争先恐后地从行李中拿出最贵重的东西来奉献给倪十二,这种情形下任谁也不敢藏私了。张员外家拿出一只冰种玉如意,倪十二让他家两个人出城,辅国将军拿出家传的金册,倪十二放他家一个人进洞,这些在太平年月里价值连城的珍宝,此时在倪十二手里成了他胡乱为生命定价的玩具。

马定武一家是在逛庙会时无意间逃避进得寺来,连家都未曾回,一家三口身上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哪里有什么值钱的珍宝,找了半天才从马大姐头上找到了一支祖传的金簪。马定武拿着金簪战战兢兢地走到倪十二跟前堆笑道:「倪大爷,我一家三口出来赶庙会遇到了如此祸事,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珍宝物什,你我是老相识了,你是知道我家里不差些许钱财的,今天你放我一家出去,改日兵乱过去后我再拿重金去谢你。」

倪十二听他说完冷哼一声道:「马老哥,你怕是在做春秋大梦。兵乱过去?我从西军营问来的消息,张王要把成都全城杀完抢净,你还要拿重金谢我?你那三进的大宅子此时估计都被西军抢干净了。」

马定武听完十分沮丧,自己家中还有娇妻和老母,恐怕已经遭西军毒手了。虽然心中难过,马定武强打笑容拿出金簪对倪十二说:「倪大爷,这是我祖传的金簪,相传是我祖先从前朝蒙古勋贵处得来的……」

倪十二一把拽过金簪插到了自己油污的头发上,粗暴地打断马定武:「马老哥,故事就不要说了,这里人人都有个前朝皇帝赏赐的故事,我已然听腻了。如今我放你一双儿女出城去,是念在你我以前一起跑过茶马的份上,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祖传簪子。」

马定武听完连连作揖称谢,拉着一双儿女到地道口,临把他们推进地道前马定武抓住马大姐的手再三交代:「大姐你要照顾好弟弟,等兵乱过后咱们还回到成都的家里来。」一家三口含泪作别。马家姐弟进洞后没一会儿,寺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倪十二一声令下,让手下把所有没进洞的人一律就地处死,用他们的尸体遮掩洞口,掩护自己一伙安全撤出。

黎家寨

地道在城外的出口也是一处寺庙,逃出来的人爬出来都在佛前磕头还愿,感谢菩萨保佑自己逃出生天。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寺庙四边便火光杀声四起,原来大西军并不是要屠城,而是要屠蜀,城外的大西军也在杀人放火……

一行逃难者跟在倪十二的贩盐武装后面一路出逃,结果成都四乡没有一处是安宁的,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乱军,听口音仿佛还有本地土匪在趁火打劫。一路上东边也是乱军,北边也是土匪,一行人只能被追着往西边跑,跑到了岷江边上没有了去路,眼看就要成了西军的刀下之鬼,恰巧上游飘来了几只被遗弃的破渡船,一行人爬上破渡船半凫半游地逃到了西岸,原本有老有少的一行人到了西岸只剩下了身强体壮的盐贩一伙与马家姐弟等几个手脚灵活的年轻人,老弱者要么被乱兵追上砍死,要么就被江水冲走,倪十二一伙的兵器与搜刮来的宝藏也都被江水冲走。

这手无寸铁的十几人上岸后,乱军也已经找到船准备渡河了,就当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以为自己即将要被西军刀俎之时,眼尖的马小弟发现不远处山脚下有一处坚固的寨子,众人连忙往寨子方向跑去,到了寨门口众人一齐大声叫「开门」,门楼上走出一个白衣书生,书生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进我们寨子?」倪十二忙回答:「老爷,我们是成都城中逃难出来的难民,后面有乱军在追杀我们,求老爷放我们进寨躲避一时。」

白衣书生听罢犹豫了一会儿,但看着远处江边追兵已经快要追上来了,再看看寨下众人的确又都是手无寸铁的民人,还有几个半大小孩,不像是歹人,便勉强着放下寨门把他们放进来了。进得寨来,一个青衣娘子铁青着脸,把他们带到了寨子的后山躲避,寨外的喊杀声停了青衣娘子才又把他们带出来。等他们来到寨门口时,白衣书生一动没动,寨外的乱军都已经七窍流血而死了,青衣娘子命众人把寨外尸体原地焚烧掩埋了。众人虽然惊奇那白衣书生一个人如何杀得如此众多的乱军,但人在屋檐下也不敢多问。

掩埋完尸体,青衣娘子在祠堂里给他们安排了餐食,他们一边吃青衣娘子一边讲:「我们这里是黎家寨,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从来不许外人进来,今天破例收留了你们,也是你们的阴功造化。吃完这餐饭后你们便出寨去吧。」

听她下了逐客令,众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慌张地问:「夫人,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乱军土匪,你让我们去哪里呢?」青衣娘子一指后山的方向道:「我们这里是川西崇庆州的西境,你们从后山的小门出寨,山路走不到一天路程就是藏人的境地了,他们那边兵强马壮、麦稞千里,是世间少有的太平世界。你们到了那边碰到僧便叫尊师上人,碰到俗便叫土司头人,他们定会收容你们,在彼处做一个温顺良民,好过在汉地受这些刀兵之苦。」

说罢青衣娘子就转身去隔壁的小库房给他们准备入山需要的各种衣物、干粮了。白衣书生跟到门口见她进了五步外的小库房,又折返回了祠堂。

倪十二突然一下跪倒在地对着白衣书生不住地用力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老爷,我跑过茶马道,也曾遭遇过山上蛮人,素知这些蛮人的凶狠残忍。汉人如遭他们抓了去都是要编作『朗生』奴仆,在他们眼中与牛马畜生无异,驱使、打骂、奸淫都是好的,起码还留你一条性命在,如果不慎惹怒了喇嘛,动辄就会被剥皮、去骨,我曾在喇嘛庙里见过他们念经时敲的那人皮做的鼓、喝酒时用人头骨做的杯子。」

听倪十二说完,其他难民也都纷纷恐惧地跪下求白衣书生救命,白衣书生心下一软就答应了他们:「那就收留你们几日,等汉地兵乱过后你们再出寨吧。」众人纷纷磕头致谢。等青衣娘子帮他们收拾好东西回来时,见众人都欢天喜地地有说有笑,不解地问:「你们遇到什么喜事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谢夫人、老爷收留。」青衣娘子听罢杏眼圆睁骂道:「哪个要收留你们了?吃完东西都给我滚出去。」她转头一瞪白衣书生,书生顿时不敢说话了。

倪十二一众人只得再次跪下求青衣娘子收留,青衣娘子对白衣书生说:「三相公,我知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但这乱世里哪里有信得过的人,这些人在成都城中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鸡鸣狗盗之徒,有道是『升米恩、斗米仇』,你如今无端收留了他们,不知道以后又生出什么祸患来。」那三相公不敢再说什么,倪十二却爬到青衣娘子脚下磕头陈情道:「三娘子在上,我们都是成都城里的良善百姓,还带着半大孩子,实在是行动不便,只求三娘子你收留我们几日,等西军不再作乱了,我们自会返回成都。」

三娘子原本要厉声一口回绝,但看着马家姐弟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稍事迟钝了一下,正在这时,一众人都爬到她脚边一声声:「三娘子救命,三娘子救命。」刚毅果断如她也终究是个女人,被众人如此恳求,最终还是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哎,作孽,作孽,祖宗规矩要坏在我们手上了。兵乱一息你们需立即返回成都,不可在我们这里多逗留一日。」倪十二众人纷纷叩头谢恩。

黎四

这寨子可说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了,三娘子开始只是给他们分配了住处,每日只供给他们吃食不许他们乱走动,可外面兵乱一直不曾消弭,寨中存粮不够这样坐吃山空,三娘子只好又安排了他们耕田纺织。有乱兵土匪来骚扰时,仍是三娘子把人带到后山躲避,三相公孤身在寨门口迎敌,等众人从后山回来时,寨外已经是满地七窍流血的尸体。众人每次帮着掩埋尸体的时候都想不明白,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连锄头都拿不起来的三相公是如何将这些手持兵器的壮汉杀死的,一次、两次、三次,众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张献忠西军覆灭了后李自成的闯军余部又来作乱,官军来了打跑了闯军余部,还没等百姓喘一口气呢,官军各部军镇之间又在四川、贵州打了起来,十年间四川没有一刻安宁,等到真正的兵乱稍定、天下初平,已经是顺治十四年吴三桂入川的时候了,这距离三娘子当初收留倪十二一行已经过去了十年。说好的只住几天,一不小心就住了十年,当初的难民也都在几十年间变作了黎寨的庄客,时间久了有了感情,三娘子也就没再提赶他们走的事了,两个主人与庄客们相处得还算和谐。

不过时间长了庄客们发觉有一样奇怪,三娘子与三相公之间很是奇怪,两人要说亲密是真的亲密,从早到晚三娘子走到哪儿三相公跟到哪儿,两人就连如厕都要同行而去,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但要说不亲密,两人也是真的不亲密,两人从不曾在众人面前有过肌肤之亲,庄客们若开些早生贵子的玩笑,三娘子会骂人,三相公会脸红。不过众人虽然觉得有些反常,但自觉寄人篱下做庄客的,不好揣测主人的事,所以从来没人提起过此事。

一日清晨,一个没见过的生人来闯寨,被守门庄客拦住,盘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闯我们的寨子?」闯寨人无比嚣张地大声叫嚷道:「你们的寨子?你们是哪里来的杂种,这里是姓黎的寨子!我乃这里的主人!」三相公与三娘子听到寨门口有人喧闹,赶忙从田间赶过来查看,守门庄客一看是他们来了,连忙恭敬地叫了一声:「三相公,三娘子,这人要硬闯寨门。」

那闯寨人一看他二人反倒乐了,指着三娘子说:「二嫂子,你何时成了三少爷的娘子了?」庄丁听了满脸疑惑,三娘子却恼红了脸,连声吩咐身边的庄客们:「把这疯子赶走。」庄客们拿着农具没几下就赶走了这个不速之客。

当时在场的一个庄客是倪十二旧时的部下云四五,云四五在中午开饭时一五一十地将早晨寨门口发生的事跟倪十二学了一遍。倪十二一听眼睛都亮了,原来黎寨还有如此内幕是自己不知道的。太平日子没过几天,他作为私盐贩子的本性已经露出,一直觊觎地处汉藏交接的关口位置的黎寨,处心积虑想把黎寨占为己有。如果清早来闯寨的人真的是黎家人,搞不好真的能够帮自己拿下黎寨。

听罢了云四五的复述,他就要拉着云四五去找清早那人:「今天日头大,那客人应该还在驿站避暑休息,咱们现在去驿站找他一定找得到,你给我指认一下。」云四五最早告诉倪十二这件事只是想陪这个旧时的老上司说话而已,没想到倪十二居然突然要跑去见那个客人,云四五以寨中活计没有做完为由拒绝了倪十二,转身就要下地干活。

倪十二一把抓住云四五,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一支金簪子对云四五说:「兄弟,你不是一直想迎娶马大姐但是又苦于没有像样的彩礼?这一根金簪是马家的传家之宝,你拿着这个去找她,她没个不愿意的。」这下点到了云四五的麻筋上了。

马大姐已经从当初进寨时的小女孩长成了二十岁出头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寨中这些男青年没有不想望她的。追求者虽众但马大姐以要照顾弟弟为由一直拒绝各种求爱的人,她实际上是想要一笔像样的彩礼,然后用这笔彩礼给弟弟从寨外娶一个大姑娘回来。但寨中人都只是作田耕地的庄客,哪里有钱出彩礼?所以才把马大姐从十六七岁的待嫁年龄抻到现在未曾嫁人。云四五是倪十二手下最年轻英俊的,与马大姐也最情投意合,但一直苦于拿不出像样的彩礼迎娶,一看昔日上司拿出的这个金光闪闪的簪子马上就有些动心。

倪十二拿着赤金的簪子来回转动,把太阳折射的闪烁金光映到倪十二脸上说道:「非但是有这簪子,我早就怀疑三娘子与三相公并非是真正夫妻,听你复述今日寨门前发生的事,其中必定是有蹊跷,如果咱们借机把他二人扳倒了,这寨中的百亩良田不都是你我兄弟的,还愁马大姐不肯嫁你吗?」倪十二说动了云四五,又再三确认了今天三娘子和三相公从那人走后一直在内宅商议事情,这才大胆地带着云四五溜出寨门。

两人迎着大日头快步走到了驿站,只见白天的客人果真一个人在驿站处喝闷酒,云四五指认了那人,倪十二堆着谄媚的笑容走进前去打了个躬:「您是清早到黎寨去的黎老爷吧?」那客人见是个面目可憎的生人警醒地反问:「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是谁,去过哪儿?」

倪十二狎昵地落座给客人斟上一杯酒,又从怀中拿出银两招呼驿站伙计烧一只肥鸭子、打一壶上好的五杂粮酒,才继续开言道:「老爷,我是寨里的庄客,叫倪十二。我白天在地里干活,没能给老爷您请安,听我守门的弟弟说您才离开不久,料想您应该在这客栈之中,特来请安问好。」那客人被他一声声老爷叫得心里美滋滋的:「你别叫我老爷了,叫我黎四吧。」倪十二马上回答:「好的,四老爷。」

肥鸭好酒上来了,三人推杯换盏了几轮渐渐熟络起来了,倪十二接着追问道:「四老爷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如今才回到寨中啊?」黎四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在我寨中耕种,不会不知我们寨中良田百亩,盛产药材贝母,每年贝母收获后都会委一个人去两广卖出,再买些必须的物资回寨,崇祯十七年,啊,呸呸呸。」

自觉失言的黎四环视四周没人听到后改口说:「顺治元年,我被寨中长辈委派出门卖药,到了广州卖出药材后,回程路上听说四川变了天,今天说张献忠坐了龙庭切断了四川与外界的联系,明天说张献忠把四川人杀得一个不留,我们一众四川客商都滞留在广州不敢回来,这一留就是十年啊,哎。」黎四今日到了寨门口不敢闯寨,就是不知道寨中虚实,自己在广州十年,花光了贩药的钱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才逃回四川,如果被寨中长辈得知不知又要受什么责罚。

倪十二敬了一杯酒安慰黎四道:「四老爷在外面辛苦了。」一仰而尽后倪十二趁势又问:「敢问四老爷,三娘子与三相公是您什么令亲?」说到这里黎四眼前一亮:「对了,我也正要问你,你们新进庄客为什么管二嫂子叫三娘子?」

倪十二与云四五齐声问道:「啥?二嫂子?」黎四也不解地看向他们解释道:「三相公是嫡房三相公不假,但你们口中的三娘子是嫡房二少爷的娘子啊。」倪十二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马就想到了夺取黎寨的法子。倪十二正在酝酿奸计时,黎四问他们道:「寨中现在还有什么黎家人在?」云四五答道:「我们到寨子里时就只有三相公与三娘子两人,再无他人。」黎四这下也来了精神,他之所以今日被赶出寨来也只好悻悻作罢,就是因为怕寨中还有长辈坐镇,见如今寨中已经没有长辈了,马上胆子又壮了起来。

倪十二沉吟了一会儿对黎四说:「四老爷,咱们如此这般,到时候到衙门里把他二人告倒,寨中土地你我兄弟平分,如何?」黎四听了他的计划觉得十分可行,两个臭味相投的人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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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四五回到寨中,洗漱去了酒气就进到内宅向三相公禀告事情,一见三相公他便恭敬地跪下道:「三相公,我去城里卖瓜菜时路过州衙,县衙的人听说我是黎寨的人便让我给您带口信,说皇上要重画什么『雨淋图』,让各庄寨的东家拿着地契去州衙勘画确认。」三相公听罢哈哈笑道:「什么雨淋、日晒的?皇上家要画的叫鱼鳞图,勘划地界、收缴亩税用的。」云四五抓抓头傻笑道:「小的不懂,还以为是地契被雨淋了,要去皇上家里更换。」三相公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摆摆手让他下去。

三娘子此时正在内宅因为早上黎四闯寨心里烦恼呢,三相公这时走过来说:「把地契拿上,随我去州衙走一趟。」三娘子立马警惕道:「拿地契到州衙做什么?」三相公回答道:「朝廷要重新丈量土地,要我们各庄寨的东家去核对确认。」

三娘子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那倒奇怪了,朝廷早不丈量,晚不丈量,为什么偏偏黎四一回来它便要丈量了?」三相公觉得这女人多疑成性反驳道:「大清定鼎十几年了,一直用的还是前明的鱼鳞图,这十几年四川沧海桑田,人口地块都不似从前了,要重新丈量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是朝廷大政,难不成黎四还能和皇上勾结陷害你不成?」听三相公说完三娘子也是扑哧一笑,只好收拾好东西跟他前去。

两人一进了州衙就发现事情不对,州衙中并没有其他庄寨的东家排队勘验地契,两人一进大堂,两旁站的班衙役就开始用水火棍敲击地面唱起了「威武」。再看左边原告位置上走出两个人来,正是黎四和倪十二!三娘子与三相公自知中计但也无计可施了,堂上知州老爷一拍惊堂木喝道:「黎三、黎袁氏,你二人可知罪?」三相公吓得不敢说话,倒是三娘子应声答道:「民妇叔嫂只是本分的庄户人家,不知何罪之有?」

知州老爷一听马上怒斥道:「呔,你也知道你二人是叔嫂,为何做出勾搭成奸、违背人伦的丑事?现有原告黎四的诉状压在我的堂上,控告你二人叔嫂通奸、谋害宗亲、侵吞族产,你二人快从实招来!」三娘子瞥了一眼身旁的原告黎四,大方地对知州老爷回禀道:「以上几条皆是有人蓄意诬告。」

州官看她不招,便拿起诉状问道:「你既说是诬告,那我问你,为何黎寨上下大小几十口人呢,如今只剩下你们两人在寨中?」三娘子对答道:「听大人口音也是川中人士,怎么会不知道张逆屠蜀之惨烈?张逆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口,我一家四十余口只有两个能侥幸逃脱。」

州官一听觉得甚是有理,又接着问:「那你们可曾侵吞族产?为何寨中土地不曾分给黎四分毫?」三娘子从容地答道:「自古田产继承就有嫡长序列,三相公是嫡房直系,黎四是庶出旁支,黎寨田产自古就是由长房继承,虽允许旁支居住寨中,但并不继承土地。」州官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接着又问:「那你二人既是叔嫂,为何整日形影不离、同室而居,还让庄客称你们为夫妻?」三娘子听罢脸涨得通红:「我们并未曾要求庄客叫我们夫妻,我称呼三相公为三相公,庄客们误以为我是三相公的娘子,便唤我做三娘子,最初这帮庄客是逃难来我们寨中的难民,我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离开,所以也就没有纠正,哪知道他们一住住了十年,成了我们的庄客,我也就将错就错没有去纠正了。」

三娘子接着说道:「我俩形影不离是真,不过是另有隐情在的。」州官发问:「什么隐情?」三娘子答道:「大人容禀了,张逆攻寨之日正是我与我相公大婚之日,寨中因为在欢庆大婚所以放松了警惕,才让张逆乱军攻入寨来。张逆乱军杀死了我们全家,只剩下我与三叔两人躲在仓房草料中得以幸免,突然天降滚雷击中了仓房,我二人都被天雷击中,醒来时就发现了异常,我与三叔若相距十五步以上,三叔周围十五步以内的人畜都会暴毙而亡,于是我与三叔不得不整日形影不离,就是怕杀生作孽。」

一旁听着的倪十二顿时明白了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三相公是如何只身杀死那么多手持兵刃的兵匪的了,三娘子接着说:「我们也正是靠着这天降的异事数次击退了张逆乱军与各路土匪,保全了寨子与逃入寨中的难民。」

州官一听这古书就来了精神,原来这州官与二人经历颇为相似。知州原本只是一个举人,赋闲在川北老家的县城里,张献忠屠蜀时他振臂一呼带领乡里的青壮打退了西军,他带领团练治理县域近十年,吴三桂由陕入川时他又看准形势主动缴械献城,被参保了一个「保境安民,顺应天命」才得了这个州官。因为经历境遇相似,让州官对三娘子二人充满了惺惺相惜的好感。

三娘子又乘胜追击地对州官说:「同寝而卧更是无中生有的诬告,我二人虽然同住内宅,但分别住在左右两间厢房,大人如不信可以前去寨中验看。」州官为了一探究竟,带着站班衙役与原告被告一行直奔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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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黎寨内宅,果然两人的生活器物分别放在左右厢房,并没有同室而居,州官正要当场宣判,这时倪十二又提出异议:「大人,他二人或许平时分住一间厢房,但并不能保证他二人没有做过苟且之事!孤男寡女十年共同深居在这不见人的深宅之中,他们要做苟且之事,根本也无需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三娘子羞红了脸但仍不示弱:「我大婚之日相公就被张逆杀害,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如何行得苟且之事?」州官遂叫来稳婆勘验,三娘子果然仍是处子之身,黎四与倪十二状纸上的三条罪状全部被事实推翻。

这一系列事情让州官大为感动,他激动地对三娘子二人说:「你二人不仅忠贞守礼,还是保境安民的英雄,我要奏请朝廷旌表你二人的忠贞义行!」接着又反过身来对黎四与倪十二说:「你二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跑到本州这里搬弄是非、诬告贤良,来啊,给我锁回去。」黎四一看自己奸计落空了,直接吓晕了过去。围观的庄客们都纷纷指责唾弃倪十二忘恩负义,骂声中倪十二用尽浑身力气挣脱了衙役的拘锁,爬到州官面前喊道:「我还要告!他二人还有不可洗刷的惊天罪行!」知州不耐烦道:「你这刁民真是难缠,我原本只想拉你回去打几板子让你长长记性,没想到你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看来必须要拿重刑来办你了!」

倪十二听说要拿重刑办自己也丝毫不畏惧,对州官说:「如果我这次所告罪状不成立,不要说重刑了,我甘愿让您判我一个斩监候!」州官看他信心满满,连命都不要了,便好奇地问他:「那你说吧,他们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倪十二指着三相公说:「顺治三年,他曾用邪术杀害了一队八旗天兵!」

他这一声控诉出口,空气立马就安静下来了,州官深知这句话的厉害。清初各地方奉行休养生息、政简刑清,通常刑狱案情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往往都不会处罚过重,唯独是涉及剃发、反清、南明、朱三太子、张献忠一类的案子,从朝廷到地方都不敢怠慢,只要接到此类案卷往往不杀几个人都无法结案。每年都有刁民拿准朝廷的痛点,谎称自己的仇人为「朱三太子」扭送官府,地方官接到此类案件,为了给自己避嫌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往往直接将「朱三太子」们就地处死,以绝后患。官府对此类案件的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州官问倪十二:「你说他们杀害天兵,证据何在?」倪十二一指山脚某处道:「他杀害天兵后,就把天兵尸骨埋于此处了。」州官让庄客们挖,没一会儿果然挖出了一队尸骨,盔甲、辫发、弓箭、扳指全部是八旗制式。州官看着这满地尸骨,无奈地对三相公二人说:「乱世之中,你们就是真有些失礼行为,我们都是过来人也不是不能理解,想想办法也就帮你们开脱了,可杀害天兵这样的滔天大罪,就是本官也担待不起的。」要知道那些口音、年龄、体貌完全与朱三太子对不上的假「朱三太子」们都难逃一死,现在三相公可是真真正正地杀死了一队八旗兵啊。

三娘子还要争辩:「当时还是永历年间,四川还属前明管辖,我们不知是天兵到来,为了保境安民才有此误杀了。」倪十二逮到她的话柄连忙不依不饶地说:「你这逆贼淫妇,在我大清的青天白日之下,居然还口口声声地用这前明的永历年号,我看你是与云南的前明余孽勾结谋反!」原本站在三娘子一边的庄客们纷纷转而站到了倪十二那边,指证三相公的确杀过八旗兵。原来倪十二一早就安排云四五回寨后私下里给跟寨众们串联「指证三相公二人,把他们扳倒,寨中的土地财物大家平分,不指证的没有份」。只有马家姐弟拼命地为三相公辩护:「大人,三相公是个大善人,他不会杀天兵的,这一定是个误会。」

州官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这样天大的案子自己也袒护不了,拍拍屁股乘轿子回州衙了,安排站班衙役将三娘子、三相公二人锁回去受审。庄众们为了向倪十二表忠心,对戴着枷锁的二人百般指控,有的说他二人悭吝小气,有的说二人专横霸道,有的干脆说他二人是操纵妖术的妖魔。三娘子看着这一张张丑恶的面孔,脑中回想起十年前在祠堂里对自己小鸡啄米似的磕头的那一张张可怜面孔,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马家姐弟过来抱住三娘子的腿哭泣不止,三娘子低声对马大姐说:「乖孩子,别哭了,去后山,快拉着弟弟去后山。」

出了寨走到沿江的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三相公突然对三娘子说道:「二嫂,是我不对,主张收留了这些畜生,害得你我今日如此下场。」三娘子摇摇头,温柔地三相公说:「叔叔,我不怪你,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善人,怎奈这世上披着人皮的恶鬼太多了,不是你能度化得了的。」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三相公羞赧地对三娘子说:「二嫂,时至今日我也就不必瞒你了,这些年多蒙你照顾,我其实早已倾心你良久了,只是知你是贞洁烈女不敢告诉你,今天你我都是将死之人了,斗起胆子告诉你也不怕你骂了。」

三娘子噙着眼泪微笑道:「傻弟弟,你的心思嫂嫂何尝不知?与你相与了这十年光景,嫂嫂也无数次对你动心……可惜我今生与你二哥婚配,与你叔嫂之义已定,在庄客们面前妄被唤了十年娘子、相公已经是天大的罪孽了。今生为人你我不能做夫妻,但愿来世咱们在这江里做一对鱼儿,还不失在这江湖中相濡以沫,好嘛?」

三相公微微点头,三娘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挣开了身后的衙役,纵身一跃跳入江中。三娘子跳下后,三相公身边的两个衙役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三相公帮两个衙役整理好遗容,合十道:「二位班头走好。」

寨内,倪十二与黎四在祠堂里弹冠相庆、把酒言欢,庄众也为自己能够分得土地而一个个面露喜色,有些甚至高兴地唱起了歌。随着三相公的缓步走近,一切的喧闹归于平静。

三相公想起这数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不禁痛苦地摇了摇头。晚照的夕阳把江面映得血红,他低声说了一句:「二嫂,我来了。」

巷说异闻录:细思恐极的民间传说
檀信介